一开始,小傅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次历险的经历告诉小李。他这次表现得这么出色,实在值得好好炫耀一番,而且就凭小李那张大嘴巴,没多久,铺子里肯定会人尽皆知了。他真巴不得有人把这事也说给小邓听听,让他这死对头看看他的能耐。不过,他很快就觉得,单单感受着这件事情带给他的自豪感就已经很快乐了,犯不着多此一举地自卖自夸,做人嘛,还 是应该低调点儿。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刚到铺子,唐老板就跟他打招呼道:“你骨头还 痛吗?”随后,唐老板便把湖州之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铺子里的其他人听。
小李哆哆嗦嗦地说:“我早就说了吧,你们带着那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被土匪盯上的!”
“这话你倒没说对,那些土匪并不知道船上有这么多钱呢。”
小邓在一旁撅着嘴说:“农村人本来长得就像一堆破布,藏在里面当然不容易被发现了!”
小傅气得满脸通红。他转身面向小邓,刚打算反唇相讥,就听见唐老板说道:“行了行了,都去干活吧!唠嗑唠得还 嫌不够久吗?”
小傅只好自我安慰,下个月小邓的学徒期就满了,他打心眼里希望这家伙能收拾包袱滚蛋,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让他看到。大家都知道,其实唐老板早就烦透了小邓,等小邓学徒期一结束,唐老板肯定不会留他在铺子里当工匠。小邓的手艺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不过,他的资质却非常适合当账房。他的手指打起算盘来比现在铺子里的账房还 要灵敏,计算也极少出错。不仅如此,小邓还 认得些字,做起账来也是绰绰有余。而且,虽然他年纪轻轻,但那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神气倒挺能蒙得住客人,不少人因此乖乖地掏出钱包,买下了他推荐的货品。
小邓学徒期满以后,就轮到小李,接下来就是小傅自己了。刚出道的时候,赚钱自然不会太多,但是只要安排得当,供他和母亲两个人生活还 是没问题的。
小邓获得自由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同时,他待在唐老板铺子里的日子也到头了。小邓自己做了个决断,他跑到唐老板的竞争对手吴老板那里去做账房。当小邓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消失在铺子门口时,老祖师傅感叹道:“这只报丧鸟儿总算从咱们这根枝子上飞走了!”
唐老板耸耸肩:“我倒还 真不希望有人这么倒霉地摊上这个要命的伙计,哪怕这人是吴老板。”
新来的学徒姓冯,他一来就顶了小邓的缺儿。这新学徒长得不咋的,而且看起来一副蠢相。刚开始,小傅也和大伙儿一同对这新来的学徒冷嘲热讽,不过事后他又觉得颇为过意不去。他的心里并没有忘记自己第一天上工时所受的屈辱,每每念及此就觉得痛苦不堪。想到这里,等其他人都回到各自岗位上干活的时候,小傅找到那个新来的小伙子,宽慰他道:“不要把刚才的事情太放在心上了。”那小学徒抬起闷闷不乐的脸,小傅接着对他说:“每个当学徒的人都受过这些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 记得自己在这里吃第一顿饭时的情形。不过嘛,这铺子是个好地方,能学到真正的手艺,而且——”他的声音里夹杂了一股子难以掩饰的热情,“而且唐老板可是重庆市最棒的师傅呀!”
第二天,小傅上工的时候,又看到那小学徒无所适从的样子,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一开始当学徒时的样子。他也曾经这样茫然无措过,同现在这个自信满满、身兼重任的他是那么的不同。到了下午,唐老板差他到重庆山上一位官老爷那里去送一件价值不菲的铜器。铜器送到并签收后,小傅便走到岸边等着过河。等了老半天,才有一艘运茄子的货船出现。小傅上前与船主一番讨价还 价,付清了船资后,便走上船一屁股坐在了舷缘上。
江上正刮着一股子强劲的狂风。虽然按照年历上的说法,现在已经接近春天了,但刺骨的寒风和愁云惨淡的天空都显示着冬天那冰冷的大手依旧笼罩在这片土地上。那船夫划着船逆风而行,正奋力对付着一股巨浪的当儿,另一股更猛的浪劈头打来,一下子把船掀得老高。一打紫油油的茄子就势滚进水里,在河中顺着浪花上下起伏着,仿佛一只只胖乎乎的小海豚。
“快抓住它们!抓住它们呀!”那船夫大叫道,拼命挥着手里的桨,凭着自己高超的技艺在这急速翻滚的河面上盘旋。
小傅只得依言行事。天色已经很暗了,他心神不宁地感到时间大概比他预想的要迟,这肯定是等船的时候在河岸边耽搁了太久的缘故。要是他们不能尽快抵达对岸,进城的门恐怕就要关上了。他勉勉强强地从河里捞起了九个茄子,其他的实在找不到了。那船夫对自己的损失大为不满,唠唠叨叨了半天,才又一次调转船头,向重庆划去,
刚一靠岸,小傅便一跃而下,疯了一般穿过泥泞的路面,飞快地攀着台阶一路而上,直奔城门。等他跑到的时候,城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小傅冲上前一阵猛敲,希望有人听见放他进去。厚实沉重的大门背后,传来城市喧嚣嘈杂的声音;而门外,这距河岸百米之远的地方却被夜 晚的雾气覆盖着,呈现出吓人的宁静,仅仅一扇门的距离,就阻隔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小傅一遍又一遍地敲着这扇严严实实的大门,却没有任何人前来帮他打开。最后,他的双臂疲惫不堪,只能绝望地放弃了这最后的挣扎。无论怎么敲都没用了——他回来得太迟了,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在第二天的晨光洒下之前,这扇坚固的大门不可能为他而开了。
小傅转身走下台阶,现在除了独自在城外消磨这无尽的黑夜 ,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这在他自己,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主要是担心傅大婶。母亲并不知道他出城送货了,而唐老板也没要求他必须在送完货后回铺子,倘若下工时还 没见着他,肯定以为他直接回家了。如果自己彻夜 不归,母亲没准儿会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一个人在家里担惊受怕。如果撇开母亲这一点不谈,他倒是挺乐意像一些重庆人那样,在城外待一个晚上,这在他可是个全新的体验呢!下午他到山上送货的时候,那
家人打赏他了两个小钱,现在就放在他的腰带里。有了这些钱,这个晚上应该不会太难挨。
如果一个人穷困潦倒,那他每天的时间会自然而然地分为两个时段——有东西吃的时候和没东西吃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身染重病,或一身残疾,那他最好还 是老老实实地住在河边的沙地上,而不要妄想在生活成本极高的重庆城里谋一席之地。对那些眼光敏锐、脑子灵活的人来说,住在河滩沙地附近,想要找点儿吃的东西来果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江边,来来往往的货船把蔬菜和水果源源不断地运进运出,河龙王常常顺势从船上牵些东西下来,抛在河浪中玩耍。每每河龙王跟船夫们捣乱的时候,便是河滩居民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可以从河龙王这种恶作剧般的游戏中获得免费的食物。当然,除此之外,河龙王还 有别的脾性。每到冬末时分,它都会大发龙威,把河滩搅得暗无天日——不过,聪明人即使明知河龙王的这副德行,也不会说出来得罪龙王爷。眼下正值一年之中河龙王脾气最坏的时候,这个时候冒犯龙王,那真是自寻死路了!
林妈妈搬了个小板凳端坐在自家灰泥垒砌的小棚子前,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湍急流转的洪水,心中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上述的念头。她的丈夫到当铺去了,想看看之前当掉的夏天衣服是不是还 没卖出去,顺便再问问能不能当掉冬天的衣服来赎夏天的衣服,毕竟马上就要换季了嘛!再过几个星期,天气会越来越热的,要是那时候还 穿着冬天的衣服,罪可要受大了。不过,这话在当铺里可不能说。战争爆发之前,林妈妈和丈夫并不住在河滩这里,日子也远没有现在这般窘迫困顿,可是,战争来了,一切都完了……林妈妈想着,叹了口气,收拾起小凳子,进了屋。
这时,小傅穿过沙地,站到了小屋外,叫唤道:“老婆婆!”
林妈妈瘦小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门口,小傅看着这位衣着整洁,头发梳得光滑透亮的老妇人,意识到她不是江边做苦力的妇女,赶紧又把称呼换成了“嬷嬷”。
“你怎么了,孩子?”林妈妈问道。
“嬷嬷,我去那边的山上送货,结果回来迟了进不了城。我现在又困又饿,身上正好有一些小钱,您看我能用这些钱跟您换碗饭吃吗?还 有,我能在您这里借宿一晚吗?”
老人抬起眼睛,谨慎地朝小傅看去:“河边虽然都是下等人住的地方,不过住家也不算少啊——”她说。
“是的是的,嬷嬷,”小傅赶忙接过话,说,“但我不想再去别人家里求助了。您瞧,我知道自己对您而言是个陌生人,但请您对我放下心来吧。我是城里铜匠唐老板的学徒,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不会手脚不干净的。”
林妈妈沮丧地笑了笑:“我的孩子,就算你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这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你惦记的。好吧,我这里有些吃的,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你要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吃吧,我不收你钱。”
很快,林爸爸也回家了。小傅向两位老人解释了自己何以落到这个地步,那位林老先生仔细地听他把话说完。
“山上有春天的迹象吗?”他问道。
“稻子插满了池塘,牡丹含苞待放。农民们都说,只要士兵别在这里瞎折腾,几个星期的工夫,庄稼就会大丰收的。”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林老先生说道,“士兵!又是士兵!咱们这个省的土地这么肥沃,农民这么勤劳,可接二连三的战争却弄得这里民不聊生!就拿我们老两口来说吧,原本生活得和和美美,可战争硬是把我们从笑天山赶到了这儿!”他疲倦地垂下眼睛,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苦难磨砺人的性情啊!”
小傅听了这话,一下子回想起那次和唐老板的湖州之行。笑天山不正是唐老板在船上指给他看的地方嘛!唐老板当时还 说他家世代居住在那里呢。小傅暗想,回去后可一定要记得把这对老夫妇的事情告诉唐老板。
林妈妈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开饭了。”大家伙于是都坐到了桌前。
饭后,林妈妈给小傅安排了一个床位。小傅裹着被子在炕上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林老先生还 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抱着被子挨着小傅躺下,很快也睡熟了。
林妈妈拢了拢炉子里炭火的余烬。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正盖在小傅和林爸爸身上,她只得将就着缩起身子坐在炉边,频频地打着瞌睡。屋里并不暖和,林妈妈浑身又冷又僵。她来回挪动着一双缠过的小脚,好让脚底的循环通畅一点。
当铺的事情,她丈夫之前已经悄悄告诉她了。他们夏天的衣服还 没有卖出去。他把这个消息说给她听的时候,欢喜得像个孩子。他说,虽然季节变换,但当铺老板一直为他们保留着衣服没有处理掉,这个当铺老板真是个善良的人!只有这样时时刻刻都记着给予他人帮助的人,才能事业兴隆、财源广进!林妈妈笑了笑,她的丈夫总是很擅长发现每个人身上的优点,不过,她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呢!他们的衣服实在是太破旧了,根本不太可能有人把它们从当铺老板手里买下来。可是,从另一方
面来说,出于对自己丈夫发自内心的喜爱,她又觉得没准儿这是当铺掌柜对她丈夫表达尊重和敬意的一种方式。不过,即使这样,这些衣服也撑不了多久,他们老两口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的丈夫只能在附近的城门摆摆摊子,靠帮过往行人写信谋生。可这营生并不好做,所有的收入仅够他们夫妻二人勉强吃饱肚子。唉!生活真是太艰难了!
忽然,林妈妈听到一阵奇怪的咆哮声。震惊之余,她赶紧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起身来到门口,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五十米以外,汹涌澎湃的河水挽起高墙般的巨浪,正一次又一次地对河岸发起冲击。泛着白色泡沫的大浪鼓足了劲往河滩上涌,一口一口蚕食着河边的泥土。她下午最深沉的恐惧终于应验了。河龙王吞下了太多高山之巅融化的白雪,现在正在犯恶心,把河水往外吐呢!这个夜 晚势必要成为它发泄坏脾气的时候了。现在,无论是逃是留,都无法从它那残暴贪婪的进攻中逃脱,岸上的生灵统统被它揽入了股掌之中。龙王爷仿佛在狞笑,这重庆城之外,谁能逃脱它的魔掌呢?
林妈妈好不容易从眼前的惨状中清醒过来,赶紧哆嗦着跑进屋里。只一分钟的时间,她便把炕上的两个人叫醒,传达了这个坏消息。
三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危险一步步逼近。两位年长的老人绝望地四下里张望,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生。照这样的速度,河水很快就会冲到重庆的城墙外,把整个城市囊括在怀中。再过一刻钟,他们的小屋就会被洪水吞噬——他们自己也一样。他们只能从容地等待噩运的降临。
小傅可不想死在这里。他当机立断,对两位茫然的老人说:“赶快把你们值钱的东西打好包跟我走!”他命令道,“嘉陵江那边有一个斜坡比其他地方都略高些,顺着斜坡爬上去就是洋人的医院。自从医院被大火烧了以后,那个部分的城墙就一直没有修复,到现在都残缺不全的。只要我们能爬上那个斜坡,就一定能想出办法进城。就算城墙太高爬不上去,河水也不可能涨到那里把我们给吞了。”
林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很快便抱着两床叠好的被子出来了,手上还 拎着一件蓝色的衣服。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的丈夫断然否决道:“这些被子不能带走。光是顺着斜坡一路爬到城墙,就能要了咱们俩的老命了。再背上这两床被子,咱们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可是,他的妻子拒绝听从他明智的建议:“如果没有被子,我们都会冻死的。要是不带上它们,我宁愿不走!”说毕,她倔强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小傅喘着气,现在,每秒钟的时间都非常宝贵。啸叫的洪水又往岸上涌了几米,已经没有时间再争执了。这位老奶奶跟他母亲傅大婶一样固执己见,劝是没用的。小傅上前抓起被子扛在肩膀上,示意老夫妇赶快走,由他来带路。
河岸的沙滩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的尖叫声混杂着动物恐惧的嘶鸣。人们拖着家里值钱的东西,玩命般地朝山上爬去。其他人则把家门前的栅栏拆下来,做成简易的竹筏。他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摞在上面,咬着牙坐着这快要散架的筏子扑进湍急的河流中。而那些身患重病或腿脚残疾的人,只能待在低洼处无助地等死。小傅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着,两只眼睛仔细地寻找着自己要爬上的那一段城墙。他好歹找到了那个地方,于是站在原地等老夫妇赶上来。十五米外就是滚滚而来的洪水,上面漂浮着牲畜和家禽,还 有各种各样的家具,都在波涛中上上下下地起伏。除此之外,还 有,还 有,还 有一具尸体!小傅猛地颤了一下,迅速把脸扭向山的方向。
正在这时,林家老夫妇赶到了小傅跟前,大家立刻上路。小傅走在最前面,一面攀上岩石重重的峭壁,一面给两位老人指出方便落脚的路。虽然他年轻力壮,但爬这样的坡还 是累得气喘吁吁。要不是他身上背着两床被子,他本是可以拉那两位老人一把的。好在林家夫妇都很勇敢,竭力想跟上他的步伐。小傅把被子架在一丛荆棘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等两位老人赶上来以后,他让他们休息了几分钟,随后又上路了。
他们往上爬了二十米后再次停住了脚步。重庆市的建造者真是用心良苦,他们明智地把城市建在这个多岩的岬角上。即使在城墙无人看守的时候,敌军想要攻到山上来也得思量再三。而这会子,小傅正服侍着两位老人坐在卷好的被子上休息。他们的脸上和手上都是划伤和淤青,衣服也被刮成一条条的。林妈妈的鞋子走得破烂不堪,疼痛难忍的她死死咬住嘴唇,急促地呼吸着。
小傅鼓励他们道:“咱们走到这里,已经不可能被洪水淹死了。不过,我们不能停下来,得继续往上爬才行。现在已经是深夜 了,如果待在这里,阴冷和湿气照样会要了咱们的命。只要想办法进了城,我们就能找到吃的东西和取暖的地方。”他背起被子,带着两位老人继续赶路。
他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爬了歇、歇了爬,整个旅程仿佛一场连绵不断的噩梦。老夫妇越来越精疲力竭,几乎再也撑不下去了。小傅自己也伤痕累累,疲惫得像被打蔫了的茄子。大家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们都听见河岸边传来的尖叫声,不知有多少人被愤怒的洪水所吞噬。那些凄厉的叫喊声压过咆哮的河水,冲击着他们的耳膜。当他们的双手触摸到城墙墙壁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仿佛经过了好几个世纪。
一个声音叫唤了一声,随后,一盏灯笼亮了起来,灯光照在了三个人的脸上。
“你们是什么人?”
小傅向那人解释了他们的遭遇。过了一会儿,一个在洋人医院里干活的仆人穿过围栏,来到他们面前。他帮着小傅把两位老人扶过城墙,并把他们领进屋里。当那个金发的外国女人出现在小傅面前时,他不禁眼前一亮。
外国女人看见小傅,很是惊讶:“你这回又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该不会又是刚刚从龙王爷口中逃生了吧?”她笑着问道。随后,她转向两位老人。医院里的病人统统住进了这间房子,东西堆得很挤。好在多少还 有点儿地方安置这对老夫妇,可以让他们暂时休息一下,好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小傅对外国女人再三道谢,林老先生也鞠躬行礼,表达自己的感激,但林妈妈却呜咽了起来。这是她头一回跟洋人打交道,这间房子让她极度惊恐不安。林老先生只得再次为妻子的失态向那外国女人道歉,随后便走到林妈妈身边,耐心地听着妻子的抱怨,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劝慰她。小傅确定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才向他们二位告辞,保证明天一定会来看望他们。随后,他跑出医院,往家的方向奔去。
到了家门口,他看到母亲正蜷成一团坐在门槛上。傅大婶见了他,先是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随后声音越来越弱,慢慢地转为呜呜咽咽的啜泣。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当她听小傅说完今晚的遭遇后,便仔细地给小傅身上的伤口上药,伺候他睡觉。
第二天,在唐老板的铺子里,大家都拿小傅伤痕累累的脸蛋和双手打趣。“你昨天见鬼了不成?”小李揶揄道。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在城外过了一晚。”
这话把大家的兴致都勾了起来,小傅于是把昨晚的事情和盘托出。大家之前也略略听说了闹洪水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他们中竟然有个人亲历了这可怕的一幕。他们纷纷围着小傅,问东问西。
唐老板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小傅,“你该不是在做梦吧?”他问道。
“当然不是!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位老人姓林,他们以前住在图托旁边的笑天山上。”
唐老板立刻走上前,“你说什么?我爸爸最好的一个朋友也姓林,他是我们家的邻居!”他想了想,又做了个不太可能的手势,“不过他可不是做苦力的,不该住在河滩那样的地方。”
“他们现在也没有做苦力啊。那老先生还 同我提到了王秀才呢。对了,他还 说他之所以会落到这番田地,都是因为打仗。”
唐老板的思绪飘回了从前,那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他还 记得父亲与邻居们坐在会客厅里,悠闲地品着茶的情形。茶杯的上方,长长的烟管里飘出袅袅的青烟。那位邻居俨然对古典诗词很有造诣,他们之间的谈话至今还 朦朦胧胧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士兵们屠戮他的家人,火烧他家的房子时,他只是个十六岁的青年。他一直以为他的邻居们也遭受了相同的厄运,可是现在——他转过身子,急切地问道:“那两位老人家现在在哪儿?”
“就在外国女人的医院里。今天下了工,我还 得去看望他们呢。”小傅用乌黑的手抹了抹前额,很为两位老人的处境而尴尬,“他们虽然又老又穷,但却是很有骨气的人。”
“不用,你现在就去,”唐老板命令道,“等我跟陆师傅交代好了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就跟你一起去。”
他们来到医院,只见那位老奶奶正倚靠在床上,高高兴兴地接受着护士的照料,老先生则在一旁为其他病人大声地朗读着什么。他的神情非常愉悦,看见小傅进门,他的眼里立刻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我们可得好好谢谢你啊,小伙子,”他发自肺腑地对小傅说。随后,他起身对唐老板行礼。忽然,他脸色一变,眼睛紧盯着唐老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瞅着您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恰好您又跟他同姓。不过我已经老糊涂了,记性也越来越差,过起日子来都跟做梦似的。我想,大概是我认错人了吧!”
唐老板又靠近了些。“您是不是想起来以前一位邻居?很久以前,您曾经整晚地跟他在一起,边聊天边吸烟。”
那老先生的手颤抖起来。“没错没错!”他轻声说,“我认出你啦,你是唐玉书的小儿子!”
唐老板笑道:“您说得对!老伯,您可是我父亲的至交啊!”
小傅睁大了眼睛,看着唐老板把老先生扶到椅子上坐下。昨天晚上的过度劳累,再加上今天这大大的惊喜,年迈的老先生一时间几乎难以承受,他哆嗦着,努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歇了好一会儿,老先生才平静下来,他与唐老板热切地交谈起来。
小傅溜到门外,来到后面那堵破败的城墙前。他爬上这座断壁残垣,朝下面望去。河滩上,残骸遍地。就在昨天晚上,数百座房屋被河水吞没,房子的主人也已经不在世上。河水虽然依旧在往上涨,但在白天阳光的照耀下,已经褪去了夜 晚的戾气。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显出一丝温柔的恬静。河龙王已经平息了它的怒气,又开始做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劝诱着无助的人们继续陪它玩耍。
小傅一面思索着河龙王的喜怒无常,一面极力去寻找林妈妈之前的家。河滩上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出哪里曾经住过人。一想到两位老人如今安全地住在洋房里,小傅的心头总算宽慰了些。不仅如此,他们再也不必为将来的生活而忧虑了——唐老板肯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最起码,还 有一个家庭在这场浩劫中从龙王爷的魔爪中逃脱,生存了下来。哼,龙王爷!小傅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能保持冷静,运用智慧,没有什么敌人是不能打败的。小傅对着河水做了个嘲弄的手势,便转身一步步向屋子走去。或许现在他该去提醒一下唐老板,铺子里还 有好些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