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内德一直忙碌得出奇,最后做出了一个木头炮床,上面放了一架九磅重的大口径短炮,黑黢黢的,跟蝙蝠差不多。白天,在太阳的照射下,它会尽情地吸收阳光;没有阳光的日子,它也会贪婪地吸收白昼的强光。每次尼克·斯 帕克从旁边经过,都会摸摸这个铁家伙,好像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好运一样。
不等普韦斯 告诉我很快就会遭遇其他航船,光这武器就让我心里跟明镜一样。
斜桁上挂着美国国旗,英国佬就不会擅自登上我们的轮船;大口径短炮也会向他们示威,警告他们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情。普韦斯 已经获得消息,某艘美国军舰在阻止奴隶贸易,好在他们要巡视几千英里的海岸,这样,遇上我们的机会就很小。“而且,”他说,“我们还 有各种各样的国旗,可以搞得定。”
“什么国旗?”我问。
“放在船长屋里的国旗啊。”普韦斯 说,“是这样的,杰西,要是美国巡逻舰向我们示意,要登船检查,我们就升起西班牙国旗。要是他们仍然坚持检查,我们就出示一大摞公文文件,证明月光之号是西班牙的。”
“可是谁都知道我们不是西班牙人啊!”
“我告诉你,这事得看文件证明!”普韦斯 声称,“只要文件是对的,其他都无所谓,可以是西班牙奴隶主雇佣美国人给他们运奴隶。要是英国佬登船检查,我们也弄出一大堆公文给他们看,威胁要上诉那个吃了豹子胆敢踏上航轮的英国海军长官。没有太多人愿意冒着被处罚的危险登船检查时,而结果只会发现船上既没有奴隶也没有扣奴隶的手铐脚镣。我也曾经跟一个船主干过这种事,他靠贩卖奴隶发家,干了十年都没有被逮住过。一次,在沃尔特河人口遭到强行检查时,他把奴隶从左舷抛进大海,而他的葡萄牙奴仆却穿着船长制服,理直气壮地咒骂正从右舷登船的英国佬。英国佬根本找不到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
“可是,很多人都反对贩卖奴隶!”我说。听到普韦斯 振振有词,我恼怒极了。
“哦,杰西!难道你不明白吗?英国佬就是因为我们脱离了他们的管制,所以才找我们麻烦。”
“可他们自己国家都禁止了奴隶交易。”
普韦斯 手摸着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有一点你得肯定,”他一脸坚定地说,“他们要不是找到了另一种同样赚钱的贸易,肯定不会制定法律反对贩卖奴隶。就是这么回事,杰西。等着吧,这次远航结束后,你肯定能得到一份利润。”
从他笑的背后,我能感觉到隐藏着的某种事实真相。可能是想提醒他,还 有让他无法像解释英国制定禁奴法令那样轻而易举就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事情吧,我问道:“你的后背还 疼吗?”
他蹙起眉,抡着拳头向我挥动示威。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他低声吼道。
我心事重重地爬回吊床。
生活完全翻了个儿,把我抓到船上的人成了我的朋友;而对我像朋友一样好的人,我却不喜欢。从刚才关于公文文件的谈话中,我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英美两国都反对奴隶贸易。按照普韦斯 的说法,即使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对于这个问题态度也举棋不定。普韦斯 还 说,非洲当地国王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人民给卖掉。不过,他也告诉我,有些部落首领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击沉我们的轮船,杀掉我们。
“给我们吹一曲吧。”普韦斯 的声音从下边飘上来,语气有点阴郁,“这几周我们都没听你吹笛子,很快你就该吹了,不过可不是给我们吹啊。”
我从吊床沿儿上往下一看,史密斯 和普韦斯 正眼巴巴望着我。我拿了笛子,跳下去给他们吹,旋律很快,声调也很高。他们俩就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起舞来,双手环抱着对方,像两只正做着美梦的狗熊,他们好像在读《圣经》一样,神色严肃。
中午时分,我们驶进了贝宁海湾;夜幕降临时,驶达维达海岸。在这里,我听到用力抛锚时绳索摩擦甲板的声音,我们停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夏奇从前桅楼监视台上最先惊呼一声:“啊,陆地!”
我热切地望着海岸,经过这么多天在海上的颠簸,好像瞟一眼陆地就能吸进泥土的芬芳,令人惬意舒畅。
但是,岸上却着火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一团团火焰好像皮鞭在普韦斯 后背上抽出的锯形伤口一样,红彤彤的,直冲向黑暗的夜空。烟雾与低空悬浮的云气混合着,看起来就像一大片即将烧成灰烬的森林。
“是奴隶临时关禁处,”我在船尾的栏杆边站着,塞斯 ·史密斯 走过来说,“该死的英国佬放火烧了它。”
“是奴隶临时关禁处?”我问,但史密斯 根本没听,继续气急败坏地骂:“可恶的英国佬!该死的英国佬!他们放火烧了奴隶临时关禁处,给我们备好的黑奴都跑掉了!”
我问他奴隶临时关禁处到底是什么地方。
“就是当地酋长囚禁奴隶的地方,他们被戴上手铐脚镣,等着被买卖交易。英国佬自以为是,还 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他们偷偷溜上岸,给关着的奴隶松绑,还 烧毁不属于自己的财物。”
“奴隶都跑了,那我们就做不成交易了?”
他放声狂笑。“奴隶从来不会跑掉!”他嚷道,“非洲其他啥都没有,但多的是黑人。”
“我们会很快上岸吗?”
“我们‘从不’上岸。”他非常生气,好像我跟他们没有关系一样,“船长会带上朗姆酒跟酋长见面。晚上他会乘着小船出发,斯 帕克留下来看着轮船和我们。现在,往那边看!看到那些轮船没有?”他问,“是英国舰队,等着偷袭我们呢。白天他们在岸上已经干了那档子事,现在看到我们大老远赶来却只能干等,心里肯定乐得不得了。”
“他们知道我们来干什么?”
“上帝啊!他们当然知道了!自从我们驶进贝宁海湾,他们就用望远镜观察我们。现在玩的是猫捉老鼠游戏。不过,考索恩船长能搞定的,他很厉害。”
我的目光从远处那一群船队又移到那片火海。只有听了普韦斯 所讲的故事,我才能想象出大海的破坏力有多大。我们的航行一路上几乎没有发生事故,只有少数几天无风无浪的日子和一两次狂风暴雨。但对于大火,我却十分害怕。就在三年前,新奥尔良有107栋房子葬身火海,四处乱窜的焦炭味、浓烟味和大火把我吓坏了,有好几周我都不敢在我家屋里点着的蜡烛边坐。晚上蜡烛点着时,我就呆呆地盯着那小小的火焰。透过烛光,我会看到自己在融化的蜡油里挣扎,想起教区牧师吼我们时所说的“地狱正等待罪人的到来”。
“他就要上岸去了,”史密斯 继续说,话语里带有挑衅,好像要触怒远处的英国舰队和他们的船员,“是的,他会上岸的!带上朗姆酒,还 有酋长用来扣奴隶的手铐脚镣。接着,一天夜晚,就会有一条装满黑人的长船划过来——第二天夜晚,就会来第二条。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直到奴隶们登上船,悲痛地哭嚎、伤心落泪,甚至是自己咬自己,你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这些黑人,全都疯了!英国佬会气晕掉,他们只能干着急,因为他们没有权利对我们进行搜查。怕就怕他们会通知美国的巡逻舰。不过,我告诉你啊,美国巡逻舰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保护我们免遭该死的英国佬欺负!众所周知,我们整个国家是支持奴隶交易的,尽管有些无赖叫嚣着关注可怜的黑人。确实太可怜了!生活在野蛮无知的社会!想想吧——他们自己的酋长都迫不及待要把他们塞进我们的货舱!”
“那英国人会怎么办?”
“如果我们不明智地选择沿河航行的话,他们会试图拦截。一旦我们卸下货物、装上奴隶,他们就会迫使我们张开太多帆,这样他们要是追来,我们就危险了。”
“你以前在贩奴船上干过?”我问。
“我们都干过。”他回答,“这个活儿很危险,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干的。”突然,他高兴起来,看了看我,咧开大嘴笑着说,“尽管你个子小,或许你也能带上手枪。”
“手枪?”
“是。只要还 能看见海岸,我们都得全副武装。奴隶们要是仍然能看清自己来的地方,就会图谋不轨。那时候,手枪就派上用场了。我告诉你,他们可干过恐怖的事儿,杀掉船主和船员,然后再跳进海里,即使是手铐脚镣也不管用。”
我突然想起在家时听到的一个故事:弗吉尼亚和南卡罗来纳州爆发了奴隶起义。我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这里,近在眼前,就是奴隶们被卖出去的地方;这里,这艘小小的航轮上,我们要装多少奴隶,鬼才知道呢。而我的工作就是让他们跳舞,这个时候,我根本想不出用哪种方式来让他们跳舞。
“为什么奴隶必须得跳舞?”我小心翼翼地问,害怕惹恼史密斯 。就在那个时刻,月光之号上的每一个人都让我恐惧,就像我刚刚爬到甲板上时一样害怕。
“因为跳舞可以让他们健康。”史密斯 说,“病恹恹的黑鬼卖不了多少钱——连基本的保险金都捞不回来。经过干辛万苦,好不容易奴隶市场已近在眼前,船长却不得不丢掉病恹恹的家伙,他肯定会疯掉!”
史密斯 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陷入沉思。直到第二天黎明,天才放晴,自从出海以来,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陆地。
葱绿的树木、金黄的海滩、白白的浪花,这些景色勾起我对家的思念。这时,我感觉渴得厉害。
我觉得自己已经逐渐适应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只有少量水和食物的生活,但是一看到陆地,我就渴望踏上那块没有摇晃、没有涛声、没有嘎吱嘎吱响声的乐土。在那儿,我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地晒着暖暖的阳光,悠闲地剥着橘子塞到嘴里。这时,我看到普韦斯 正在甲板上拖拽着一大块防水油布。
我恨他!
“搭把手,杰西。”他对我喊道。
我没动弹。
“就把后边拽起来。”他又喊道。
我被气得没有了知觉,就仍然站着没动。
“快去!”尼克·斯 帕克可怕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半死。
我不止一次想过,干脆一赌气跳进海里,吓唬吓唬他们。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船上不会有人给我丢根绳子把我拉上来。我慢吞吞地朝普韦斯 走去,心里十分不乐意,感觉有种从来没有过的羞耻。
在我和格德尔的帮助下,普韦斯 在甲板上搭起了一个帐篷。没有人问他这是做什么用,但他主动告诉我们,奴隶们吃饭时就坐在下面。这件事我没有询问他,所以对他的话我也没说什么。我告诉自己,自己没有比奴隶好到哪儿去。现在,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孤单。库瑞像在厨房里生了根一样,整天在里边待着,做出的饭菜让人难以下咽,还 不得不吃,不然就得挨饿。他一边做饭还 一边喃喃自语,样子好笑极了。即使这样,我也笑不起来。
本杰明·斯 达特跟我说话一直很友善,尽管我对他态度很冷淡,他却不在乎,一直跟在我后边问我为什么老皱眉头。
“别管我!”有一次,他一直跟到我吊床边,我终于对他吼了出来。
“他即使要说,也不会跟你这个偷蛋贼说的,本杰明·斯 达特。”普韦斯 说,他的头像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我们住处的绳梯上,“绝不会跟你这个把室友吊在横桅索上的家伙说话。”
“他很沮丧。”斯 达特愉快地说,似乎在跟老朋友聊天,“我只是在担心小家伙怎么了。”
斯 达特是我所见过、所听过的最坏的家伙,比尼克·斯 帕克都要坏。
“担心?”普韦斯 讥笑道,“你——担心!你只是在好奇的恶魔驱使下才来刺探别人的隐私!杰西,上甲板来。快来!好孩子,不要生闷气了!离海岸这么近,却不能上去走走,咋能不郁闷?但你想想,我们的航行都过了一半,你很快就能回家了。要是顺风的话,很快就能。到那时,你也有钱了!”我站着没动。“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在这像火腿一样吊起,没法抽烟了。”
火腿!哦,火腿!再有点水就好了!
我在下边待了很久,孤孤单单一个人。可能是普韦斯 可怜我,他确保了我不再被人使唤。我有点心软了,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说出了我的想法:这片诱人的陆地,离我这么近,却不能踏上去。
我们在这里耽搁下来,三天了,我们像一只木鸟停在这儿。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但一直没下。夏奇喝上了朗姆酒,醉醺醺地在甲板上摇来晃去、破口大骂。斯 帕克用套索桩把他打得摔倒在甲板上,仰面躺着,鲜血从伤口流出,然后又变干了。我硬起心肠,瞟了一眼他的头,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我仇恨地瞪着斯 帕克的后背,真想把他给杀掉。我使劲踢着桅杆,嘴里不停地诅咒斯 帕克。没有人注意到我。
库瑞天天擦洗的那口大锅也给弄到了甲板上。船长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发了手枪,但没给我和普韦斯 发。
“没你的份儿,坏蛋,”他对普韦斯 说,“你会开枪用子 弹射穿我最后一只母鸡的头。”对我,他啥也没说。
不只发生了夏奇喝酒的事;夜里,船上还 不断传来含含糊糊的歌唱声、大骂声、断断续续的傻笑声,有时还 有殴打声。只有内德和本杰明·斯 达特头脑清醒,内德冷冷地看着船上发生的一切,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本杰明在油灯下读他那本小小的《圣经》,一副痛苦而又仁慈的表情。他曾经向我担保不再害他的船友,但我没有要求他给我任何保证,也没告诉他这样子做。
第四天晚上,船长从他去的地方返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个又高又瘦的咖啡肤色的男人。
我和普韦斯 看着他们走进了船长的屋里。“是葡萄牙的头儿,接下来,就要言归正传谈奴隶交易的事了。”
英国巡逻舰只剩下一艘了,左右舷灯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隐隐闪烁。我想其他的可能去围堵河流或追捕西班牙奴隶船了,他们没有靠近我们。
“船长上岸那会儿,英国人怎么没有跟踪过去?”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有权买卖自己的货物。”普韦斯 愤怒地说,说完他笑了。他说,一个真正的非洲国王已经登船了——“他们确实有国王。”我若有所思。“当然,按常理来说,他们是有国王的!”普韦斯 嚷道。接着他又开始讲起来:国王和船长一直喝到天亮,喝得酩酊大醉。黎明的时候,船长爬上船舷,准备下船去统治部落;而咖啡色皮肤的国王却留下来掌控整艘轮船。
“酒让人颠三倒四。”普韦斯 评价了一句,语气有点狂傲自大。
“不是酒,”我抗议道,“而是绑架非洲人的贸易让每个人都晕头转向、颠三倒四!”我心里越来越恐惧,望着黑暗中的海岸,波涛翻滚着,幽灵般的白色浪尖在黑暗中依稀可见。我想起烈火中燃烧的奴隶临时监禁处。天空中没有一丝月光,偶尔会落下几滴雨,那里监禁的奴隶早已跑空。我想起非洲国王,他走遍每一个部落,绑走那里的男男女女——甚至是他们的儿女——只是为了交换酒、烟草和武器。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晚上,奴隶们将被丢进这只轮船的货舱里。突然,我清楚地看见新奥尔良花园里的那个黑女人,那个叫星星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门口。现在,她像影子一样映在船上。我告诉自己,尽管牧师是个大傻瓜,但他说得没错,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我转向普韦斯 ,想给他讲花园里那个黑女人的故事。
他向下瞪着我看,好像我是只讨人厌的蟑螂。他的下巴在我头顶上方吊着,大巴掌高高举起,落下来我就得挨揍,我赶快躲开了。
“不要说了!”他吼道,“你啥都不明白!我自己的祖先六十年前从爱尔兰被运往波士顿,你觉得很轻松吗?他们被装在货舱里,一路颠沛流离,还 可能死于疾病、窒息,容易吗?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到现在还 被噩梦纠缠,那条船上死在他面前甚至被扔进大海的人至今让他难以忘记。你竟然把我的父母和这些黑鬼相提并论!”
“关于你父母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声音有点发抖,“而且,他们没有被卖来卖去。”
“爱尔兰人被卖掉了!”他大吼着说,“事实上,他们就是被卖了!”
“可是,他们现在不再被买卖了。”我嘀咕道。他仍然不依不饶、破口大骂,我一屁股坐到甲板上,双手捂着耳朵。他怎么能只反对一件,而不反对另一件呢?没有道理啊!普韦斯 在我小腿上踢了一通,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号啕大哭起来。像是要诅咒我,他说:“把这些桶放回货舱里。快点!干你脏兮兮的活路去!”
“啥桶?”我抹着眼泪问,他真的伤了我的心。
他一把把我从甲板上揪起来,指着附近并排放着的一排水桶给我看。
“干什么用的?为啥呢?我把它们放在哪儿?”我哭着问。
“黑人的便桶。”他回答,声音就像暴风雨中滚滚的雷声,“想放哪儿就放哪儿,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第二天,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给我发命令的话,就让克劳狄斯 ·夏奇传给我。但是,第二天晚上的事结束了我们的争吵,那些醉醺醺的船员也不再喝了。
午夜,或者大约这个时候,一阵声音传来,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在往月光之号上爬。我一下子从吊床上跳下来,发现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就攀着梯子爬上甲板。
清朗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主桅上空,在甲板上洒下一条条朦胧神秘的光辉。船员们都默不做声,手里握着枪,背靠着船舷扶栏站着;斯 帕克和考索恩船长在右舷扶栏边立正站着;那口大炮也被挪动了,炮口对着离他们俩不远的地方。
我听到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冷冷的,死一般没有生机。
一个尖叫声传来,我吓得牙齿咔嗒、咔嗒哆嗦个不停。
接着,一张褐色的小脸蛋儿从扶栏下面冒上来,就像从海面上浮了出来一样。它继续往上升,一直到她赤裸的褐色胸部清晰可见。然后,我看到一双黑手绕在她的腰上,向上托着。小姑娘光裸的双腿出现了,我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头,是他正在背着小姑娘。
有那么一会儿,她坐在甲板上四下张望,因为恐惧,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她连爬带跳往扶栏的方向移动,但被年轻人突然向前一倾给拽了回来。这个年轻男人歪歪斜斜倒在扶栏上,他似乎不能够站直身体。小姑娘拼命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这时候,尼克·斯 帕克弯下瘦干巴的腰杆儿,像收拾布匹一样提起他的后背,把他撂到一边儿去,他脚踝上戴着的铁镣撞在甲板上,哐当、哐当直响。
哐当、哐当声一声接着一声,没有停止过。这些被逮来的奴隶在扶栏边奋力挣扎,然后被撂在或者被拖到甲板上。持续了多久?我也搞不清楚。没有人挪动一下。
后来,一阵阵的哐当、哐当声之后,小孩儿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声停下来,一群半裸的奴隶弓起背,蹲在我们刚刚搭起的防水油布帐篷下。船长在船尾跟葡萄牙头儿小声嘀咕着什么,这次,这位中间人还 带了个高个子黑人,他手里提着皮鞭。斯 帕克就站在这些奴隶旁边,手里握着枪。
现在尽管大部分人都安静了下来,但还 有一些人继续在哭。但愿他们不要这样了,自从小姑娘那张脸从扶栏下浮现出来起,我就没真正吸进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呼吸。
“普韦斯 !”斯 帕克突然大叫,“抓住那个!”
斯 帕克的枪对准一个独自蹲在一边的奴隶,他离其他人有点儿远。他的两个膝盖紧贴着胸,头怪怪地向下垂着。普韦斯 跑过去,把他提起来,用力甩来甩去,还 使劲捶打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令我确信足以把他甩下船去。
除了第一个爬上扶栏的小姑娘外,其他黑人都扭过脸去,她哭着朝年轻人跑过去。
“抓住她,斯 达特!”斯 帕克喊道。斯 达特往前迈一步,一把抓住小姑娘的头发,使劲推着她的后背从人堆里挤过来,在我们站的地方停下,他一边把手在衣服上使劲蹭来蹭去,一边微微发笑。
“拿点酒来,杰西!”普韦斯 对我喊。
我从厨房里拿了酒,朝普韦斯 跑过去。这时候,他已经把年轻人弄起来,背靠扶栏站着。
“倒进他嘴里。”普韦斯 说。
“他嘴闭着。”我低声说。
“弄开!”
“怎么弄开?”
“给我。”斯 达特突然出现在我俩身边。他从我手里拿过酒杯,举起来,在年轻人紧闭的嘴唇上使劲地来回蹭,就像用铁铲拼命地翻铲硬邦邦的土地一样。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流到年轻人褐色的皮肤上,再淌到斯 达特的手指上。我注意到其他黑人都沉默了,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船尾考索恩船长的窃窃私语声和酒杯磨蹭牙齿的咔嗒、咔嗒声。透过瀑布一样从天倾泻而下的月光,可以看到甲板上血水与酒水混为一体。
那天晚上,躺在吊床上的我彻夜难眠。我一次次看到自己向年轻人伸出两只胳膊,把酒送到他的脸边。手抖得要命,酒也顺着杯沿儿洒了出来。尽管我跟他们被木板隔开,但声音却没有丝毫减弱,我听到他们在货舱里呻吟、哭泣。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好大好大,充满了机遇与快乐,现在看来,也没有比这条船大到哪儿去、幸福到哪儿去。我紧紧闭着两只眼睛,小姑娘的面容却依然浮现在眼前,从她看我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似乎能预感到自己的命运。
真希望普韦斯 就在身边,可他正在货舱顶忙着。我听见格德尔在几英尺外打鼾,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寂静,叫醒了他。他对我大发牢骚,还 威胁吓唬我,骂我是只讨人厌的老鼠。
“为什么那样对那个男人?”我问道,不再管他怎么抱怨。
“哪个?”
“就是被迫喝朗姆酒的那个男人。”
“男人?”
“普韦斯 使劲晃的那个……”
“你说那个黑鬼啊!”
“他是人。”我说。
格德尔叹了口气,指着他的箱子说:“给我弄点烟草,把烟斗也拿来好吗,小子?”
我把他要的东西递给他。磨蹭了很久,他才把烟点起。然后,吐了一大口烟说:“他们把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这样的话,就得让他们站起来,有时可能会抽几鞭子,转移下注意力。如果不管他们的话,他们会死掉的。”
“死掉!怎么会昵?”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尽管我见过这种事儿发生,我发誓!他们没有毒药,因为全都光裸着,他们没法儿把毒药藏起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是死掉了。你要屏住气息,你会碰到这种事儿的。第一次看到这种事儿发生后,我就曾试着去弄个究竟,但直到现在,我一直没弄明白。太神秘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这就是实话。”
有四个晚上,长长的小船一直在月光之号边忙个不停,把奴隶卸到我们船上。那些在船底的奴隶已经被他们的同伴挤压得失去知觉;一些戴着脚镣的,他们被迫那样子躺着,脚镣磨破了他们的脚踝,青一块紫一块,血流不止。
每天晚上,船员们把朗姆酒、烟草和几件锈迹斑斑的武器装上小船后,就在甲板上集合起来。我们静静地看着这些黑人在防水油布帐里拖着铁镣来回走动。葡萄牙头儿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货物被弄到船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傲。挨着他站着的黑人人高马大,手里提着皮鞭,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表明他不仅对黑人,而且对白人都很厌恶,好像人类中没有他愿意归属的种族一样。有一次,考索恩船长把一个黑人推到葡萄牙头儿面前。
“一块蛋白杏仁饼干!”考索恩吼道,“你这不诚实的人!我做出那么多妥协,你竟然用劣质货企图骗我!”
普韦斯 告诉我,蛋白杏仁饼干就是指老得没有用处的黑人或者有缺陷的黑人。
“接下来会怎样?”我问。
“这就不是你我关心的事了。”普韦斯 对我大吼,他看看我,警告我不要再管闲事。我猜测,到目前为止我对黑人的任何兴趣——哪怕是一丁点儿——他都认为是对他父母身份的贬低。在他心里,我们船上依然活着的奴隶跟那些早己长眠的爱尔兰移民有某种联系——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正确。爱尔兰人的移民史,对他来说是一段永远无法忘记的痛苦而又辉煌的记忆。
我们的货舱是悲惨的深渊。第二天早上,两个黑人死在里边。我去倒垃圾时,斯 达特把他们的尸体抛进大海。库瑞在甲板上做了一大锅蚕豆,很多黑人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后来就给他们吃葡萄牙头儿带来的山药。他们看来喜欢吃山药,不过,我知道这只能在陆地从眼前消失之前给他们定量分发,一旦到了海上,他们就得大量吃蚕豆了,偶尔也会从我们的储蓄中拿点腌牛肉给他们吃。他们每天除了两顿饭之外,还 会分到半品脱的水。
“比我们的还 多。”普韦斯 说,“船上供给不足时,忍饥挨饿的是我们。我们饿死或渴死,考索恩一点儿都不会有损失。”
最后一个早上,那个小姑娘——第一个被带到月光之号上的那个——被斯 达特带到扶栏边。他把她掂了个倒个儿,手抓着小姑娘一只褐黄干瘦的脚踝,提溜起来。她的眼神空洞茫然,眼睛大大地瞪着,嘴角吐出的白沫都干了。斯 达特一下子就把小姑娘抡进海里,我大哭起来。内德使劲扇了我一耳光,把我扇到地上。站起来时,看见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默默地盯着我看,他正和那群奴隶一起静静地蹲在防水油布帐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正从我身边望过去,盯着自己离开了的海岸出神。
船长讲了以前他在海岸上遭遇的事。他们得到消息,两艘美国巡逻舰就在非洲海岸巡逻,离向风海岸的帕尔马斯 海角近在咫尺。货舱里有一百来号奴隶,船长担心得要命,生怕他们从英国巡逻舰处得到消息。谁都知道英国海军只有一个目的——阻止考索恩船长从事“上帝赐予的贸易”。
天气热得要命,太阳一出来,就火辣辣地照着我们。分配的用水分量又减少了,我嘴唇干得厉害,但仍然不停地忙着自己的活路。再也不用在货舱里追着老鼠逮了,我有了新的工作——给他们倒马桶。本杰明·斯 达特在货舱里那些斜躺着的奴隶身边转悠,费劲把马桶提出来,那样子就像走在鹅卵石上,然后把马桶递给我,我再把它们倒掉。
听说我们要驶往圣多美港口,那是南边一个葡萄牙属的岛屿,在那儿我们能得到水和食物。这个消息让我大松一口气,心里终于不再那么憋得慌了。
之后,我们就会沿赤道朝西航行,然后向西北转航至佛得角群岛。
克劳狄斯 ·夏奇告诉我,从佛得角群岛开始我们要加速航行,这样我们就可能赶上东北信风,运气好的话,三周后就会到达古巴海域。在这之前,我们必须经过一千英里的赤道无风带,在这里可能得滞留几天。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
本以为这趟航行已经过了一半,但现在看来,似乎这才是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