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李适登位之后,为了改变“安史之乱”以后朝廷的萎顿衰败的面貌,重振大唐皇朝的雄风,试图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虽然他一心锐意改革,进贤励忠,以才用人,但毕竟年少识浅,在用人上总是缺乏一十精十一到的眼光。首先,他启用常兖为宰相。常兖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为了杜绝先前朝廷用人过于浮滥的弊端,对各方推举的人才都严格地考察,长期搁置不用,造成朝中缺人的局面。于是,德宗叉以崔祜取代了常兖,崔枯一改常兖作风,推荐选拔,雷厉风行,他作了半年宰相,朝廷新进的官吏不下八百人。
就在大批新人进入朝廷之际,大批官员又被由长安纷纷派往各地任用,一方面为了缓解朝中人满为患的趋势,一方面也为了充实地方的管理。这些官员,大自刺史,小至州县佐吏,或至通都大邑,或往偏僻小县,去哪里,做什么官,就得看各人的机遇和造化了。
这当中,有一个叫申屠澄的小官吏,就被派往遥远荒僻的鄂州南漳任县尉。申屠澄原来是宫中的侍卫小吏,颇有些韬略和才干,但因没有联络到崔祜,及时拍上崔祜的马屁,所以给打发到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申屠澄自己倒也无所谓,心想:到了穷乡僻壤,或许正好发挥自己的治理本事,反正在京城也难于官运亨通。就这样,在德宗贞元二年初冬,申屠澄离京,向南漳进发了。
他们沿着当年汉主刘邦入关的路线一路东行,经由蓝田、商县、武关、紫荆关,来到鄂州辖内的青山港,从这里登船横渡汉水,接着,便进入了苍茫荒凉的武当山区。下船到了青峰镇,举目四望,周围都重峦叠嶂,林木森森,山雾缭绕,让一直生长在平原的申屠澄兴奋又震惊。在青峰镇稍作调整和歇息,他又准备些干粮,第二天一早,便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开始入山。时令虽然是敖九的冬天,但上午天气十分晴朗。一路上,怪石嶙峋,山涧的清溪潺一潺作响,令人一十精十一神爽一快,所以申屠澄骑着马还算走得不慢。越往里走,山路越窄越险,他只好下马,牵着马缓缓步行。眼见太一陽一升到正空,不久竟没人了云层,一会儿,狂风忽起,乌云满天,周遭一片灰雾迷蒙。马儿由于受了惊吓,不肯前进,山中天气多变,眼看着就要下雪,申屠澄正心焦无策时,忽然看见路旁不远处有茅屋三间。申屠澄心想:有屋子,必定有人居住,且去避避风雪再说。于是牵着马走了过去。
山中的这个房子,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可是没有大门。他们就径直走到屋前,叩响柴门,请求一个暂时歇脚之地。一个花甲之年的老汉应声来开门,见是远行的客人要求歇脚,便十分热情地请入屋内。屋内燃着一堆松枝炉火,红光闪烁,松香弥漫,屋子里暖融融的。除老汉外,这家里还有一位老妇人和一位少女,都正围火取暖。申屠澄与他们见过礼后,也靠炉火坐在主人让出的一只木墩上。坐下后,申屠澄便开始暗暗打量这屋里的陈设和主人。这房子是三间茅屋,正中的一间,权充客厅,屋内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张吃饭的木桌和数只充当坐凳的、高低不一的木墩之外,就只有堆在墙角的一堆散发着清香的松枝,最为醒目的就要算挂在迎面墙上的一大张五彩斑斓的老虎皮了。申屠澄暗想,这家人也许是猎户吧。主人则有三位,开门的老汉满头白发,却面色红一润,看不准究竟多大年纪,一身的打扮完全像很久以前的魏晋时期的模样,很是奇怪。申屠澄心里想:“也许是山里人赶不上时尚吧。”那老妇应当是老汉的妻子了,布衣荆钗,满头银丝,满脸含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最令申屠澄注目的则是那位少女了,看样子约摸十五六岁,也许是打猎老人的孙女,虽然蓬发旧衣,但却掩不住她的雪肌花貌。她体态轻一盈,举止娇羞,一对水汪一十江十一的眸子,偷偷地看了客人几眼,便不妤意思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响。
老妇人见是远客,便殷勤地起身,到厨间烧水烹茶去了,少女见祖母离开,只有她一个女流之辈了,似乎更加害羞,就局促不安起来,马上也悄悄躲入旁边的房间,客厅里就只剩下老汉与申屠澄两个人了。
坐了不久,窗外果然飘起了鹅一十毛十一大雪,天气更加昏暗,风雪也没有短时间就停的迹象。窗外的山路渐渐被积雪覆盖,与群山混为了一体。看来今天是的的确确的无法再赶路了,于是申屠澄试探着询问老汉:“请问老人家,这里此去南漳县府还有多少路?”
老汉慢条斯理地回答说:“我们是山野之人,一十习十一惯了山路,健步如飞,大半日便可到达;若是你们这些一般的行人,非得两天不可。出山后有个叫黄石铺的小镇可以停宿,但今日天色已晚,大雪封路,踪迹难以辨认,你们今晚怕是难以出山了!”
申屠澄接口请求道:“天晚雪大,晚辈能在贵舍借住一宿吗?”
老汉与这时正奉茶而出的老妇人齐声地应答道:“当然,当然!只恐寒舍简陋,怠慢了客官!”山里人留客住宿,实为常事,所以两位老人十分熟练而又热情。
于是申屠澄出门解下马鞍,把马牵到屋后避风处喂上了草料。再回屋中时,火堆上又增添了松枝。熊熊火光中,那位少女从侧屋中款款碎步移出,只见她已经换了刚才的那身装束.发髫高挽,身着鲜艳的大红衣裙,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柔和慧黠的目光,亮丽非凡,与刚才判若两人。申屠澄看得几乎神魂颠倒,痴呆呆地望着少女手持酒壶在松枝火上一十温十一酒。这边老妇人从厨房一中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屋内饭桌上已摆上满满一桌菜肴,都是山里的野味,琳琅满目,异香诱人。老汉招呼申屠澄入座,口称:“天寒地冻,且饮一杯薄酒驱寒。”申屠澄这才醒过神来。客气两句后,大家欣然落座,美味佳肴,使他胃口大开。少女已经一十温十一好了酒,端过来为客人和老汉斟上,于是申屠澄与老汉对坐畅饮开来。
席间,老汉自我介绍说:“老夫家姓寅,祖上人山狩猎,在山中已过了数代,久已不闻世间的俗事!身边现只有一个孙女,山里人不能断文识字,见她自幼面庞红艳,如涂胭脂,所以顺口就叫她胭脂了。”
申屠澄也恳切袒诚地表明自己的姓氏故里和要赴任南漳县的情况,并坚决要求老夫人与小一姐一同饮酒侃谈。老翁谦称:“山野人家,不懂你们这些行酒的礼数,很怕诸位见笑,
倘若客官不嫌,小胭脂可上来把酒待客,我们几个今晚一醉方休!”
老妇人与胭脂都入席落座。几杯酒下肚,申屠澄感觉周身暖烘烘的,抬头时,目光不时与胭脂相遇。申屠澄只觉愈加发一热,胭脂则含羞低头。红晕浮上面颊,果然是色艳如胭脂,更象那熟透了的水蜜一桃。申屠澄似乎顿悟了所谓“秀色可餐”的意蕴了。
酒酣处,申屠澄举杯道:“围炉夜饮,不醉不归!”他有些醉意朦胧。
胭脂在一旁哂笑道:“漫天飞雪,归往何处?”
老汉也接口说:“大雪留客,但请畅饮!”
于是四人边饮边谈,仿佛是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和乐随意,直到夜半,方才安歇。
第二天,风雪虽停,但还是冰冻封山,山高路滑,无法成行,申屠澄又只好留住在寅家。他甚至还有些暗中感激知情的老天呢!有了昨夜的畅饮,申屠澄与寅胭脂便能自如地相处了。两人寻找着机会一一十十交十十一一谈,甲屠澄给胭脂介绍山外大干世界的世俗生活,胭脂为他描述捕鸟狩猎的山中故事。这少女不但容貌明艳动人,言谈之间,更展现出一股聪慧伶俐的气质。趁着单独相对的时刻,申屠澄有意试探说:“谁要能娶到你这样的可人为妻,真是终身无憾!”胭脂低头轻声答道:“只要先生你心诚意正,何愁不能!”
既然少女也有这番心意,申屠澄就鼓起了勇气。他找准机会.郑重其事地向老汉提出:“令孙女明慧可人,在下冒昧相求。深山野林,难以找到媒妁,只好一十毛十一遂自荐了,还望老人家您恩准!”
经过几天的相处,老汉似乎对诚实直率的申屠澄也颇为中意,因而笑着说:“我家虽然贫贱,但这小女子也在娇一十爱十一中长成。月前曾有过客人以重金为聘礼要求娶走胭脂,我老夫老妇不忍心别离而未允许。不料老天留贵客,客官又与胭脂十分投缘,莫不是天定姻缘?老夫不得不许了!”
当夜,申屠澄向寅老夫妇行过晚辈大礼,并倾出囊中所有作聘礼。老夫妇一点也不肯接受,只说:“郎君不嫌贫贱,已属万幸,你们二人实属有缘,哪里还需要这些俗世的繁文缛节?”老妇人又接着说:“我们这里是深山穷谷,孤远无邻,虽然没有及时准备送亲的妆奁,可是,也不能草草行一事,总得稍事收捡,方可成亲。”
于是,寅老夫妇当晚就将胭脂的屋子略事布置,挂上绣花门帘,找出一对红烛点燃。申屠澄与胭脂双双拜了天地,又向寅老夫妇磕过头,就相拥进了洞房。洞房虽然简陋,两人却情趣盎然,就在这深山野谷的茅屋里,一对有情男一女结成了小夫妻。
说来也怪,就在申屠澄和姑一十娘十一成婚后的第二天,山中天气大变,丽日高照,冰雪消融,山路已可行走,为了赶赴任期,申屠澄与寅胭脂拜别寅老夫妇,让胭脂骑马,申屠澄持缰在前,一道向南漳县府赶去。胭脂与祖父母惜别痛哭之状自不必说。
到南漳县府上任之后,申屠澄专心公务,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把穷困荒蛮的南漳县治理得甚有起色。而寅胭脂呢?则在家充当贤内助的角色,除了相夫教子、一十操十一持家务外,还热心地督教僮仆,和睦邻里,招待宾朋,夫妻俩情洽心合,成为一个令远近羡慕的家庭。
申屠澄的三年任期很快就满了,因他在任内功德可嘉,被朝廷召回京城为官。临行前,申屠澄拿出一首感慨颇深酌“赠内”诗送给胭脂,这首诗是这样的:“一尉敷梅福,三年愧盂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
寅胭脂对于丈夫的情意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她口中也念念有词,似在吟诗,申屠澄问其故,她说:“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跟随夫君多年,耳濡目染,亦能略解吟咏,想作一诗回赠与你!”申屠澄十分高兴,请她吟出诗作,但胭脂支晤一阵,又终不肯说出。
在南漳官民的夹道欢送下,申屠澄偕胭脂带着他们的一儿一女,离开了南漳县府,沿来路返回长安。渡过粉青河后,眼看就要进入胭脂曾经生活过的大山,遥望云山苍茫,寅胭脂大为兴奋,先是不停地欢呼雀跃,继而更是乐不可支地躺在河畔绿茵草地上打滚。申屠澄只以为妻子见到了久违的故土,才如此地兴奋,所以也不在意,还在一旁为她助兴。一会儿,胭脂安定下来,略带沉郁地对丈夫说:“琴瑟情虽重,山森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
胭脂吟罢,潸然泪下,那神情似有莫大的痛苦隐藏在胸中。申屠澄连忙安慰她说:“真是灵思慧语,诗意清丽。不过夫人终不该一心系于于山林中,倘若是挂念祖父母,现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你为何如此伤心?”胭脂好半天才勉强止住悲伤,随丈夫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天的路程,到了昔日他们相遇的那座芋屋,一切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他们推开柴门,屋内陈设依旧,却不见了寅老夫妇的踪影,寅胭脂绕室啼泣不已。突然,她在屋角柴堆中找出了当初挂在壁上的那张虎皮,顿时转忧为喜。申屠澄正为她把一张虎皮看得比祖父母还重而疑虑时,胭脂已破涕大笑道:“不想此物尚在呀!”于是把虎皮披在身上,这边申屠澄还没看清楚,那边胭脂已化为一只斑阑猛虎,先回过身,冲申屠澄和一双小儿女点点头,继而仰首咆哮,声震山林,一跃而出,刹那间隐没在丛林之中。
申屠澄惊得失神了半天,待他稍稍清醒过来,急忙抱起儿女追了出去,哪里还有寅胭脂的踪影?四顾一片茫然。他们父子三人在茅屋中哭守了三天,终不见寅胭脂归来。申屠澄已料定妻子寅胭脂乃是虎仙所化,情缘到此已尽,等也无用,只好拖儿带女,满怀惆怅地离开了茅屋,回长安任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