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宝根是个棺材画匠,可那时苏北农村饥荒遍地,平头百姓家死了人,多用芦席卷,用棺材也是白木茬子,连油漆都刷不起,谁还描龙画凤?于是罗宝根去了上海,却在那里失踪了。
母亲临终时,流着泪给儿子罗阿福留下话:“你爹要是被人害死,你要找到仇家啊!”旧时,对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必须要报仇雪恨!否则,就是不肖子孙,不是个男子汉。
丧事办毕,罗阿福就动身去上海,打算先找个活干。有个安身之处后,再继续打听父亲的下落。临行时,罗阿福的妻子李招娣一交一给丈夫一个小包袱,里边是几件换洗衣服,还有10块大洋,她抹着泪叮嘱道:“阿福,要是找不到活,赶快回来!”
罗阿福到上海后,住进一家小客栈,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肖智平,是苏北德清县肖庄人,也是来找活干,听见乡音倍觉亲切,两人聊到半夜。
第二天早晨付店钱时,罗阿福惊得目瞪口呆,包袱里大洋不见了!年景荒乱,财不露白,一路上包袱缠在腰间,昨晚睡觉时才解下来,夜里又闩着门,怎么会丢呢?客栈老板看过现场,一脸一陰一笑道:“只住你们两人,夜里又没外人进出,家贼难防吧!”
肖智平涨红脸说:“我可没有拿呀!”老板说:“你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打开包袱让大家看看。”住店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纷纷附和道,“是呀是呀,身一子正不怕影子斜嘛。”肖智平打开自己的包袱,从衣服里抖出10块大洋,急眉火眼地说:“这是我带的盘缠。”老板说:“你不把钱还给人家,就送你到警察局!”
罗阿福一把拿过大洋,怒目圆睁道:“我拿你当大哥,想不到你是个贼!”
旧时上海,商号店铺招收店员、伙计,要有熟人引荐,还得有铺保。罗阿福四处碰壁,眼见身上的钱要花光,绝望地坐在马路旁。这时,一队出殡的车辆吹吹打打开过。他眼睛一亮,自己从小就学棺材画,何不用这一技之长,再去碰碰运气?
当时,闸北区有一条冥器街,棺材铺、寿衣店、香烛铺、火纸铺、冥钞店,一家挨一家。
樊家冥器店专营纸扎活,做出殡用的纸神纸人纸马,老上海话把这手艺叫“扎巧玲珑”。纸扎匠还得有画技。老板樊忠义年逾5旬,眼神不济,拿起画笔手还发一抖,一直想物色个得力帮手。罗阿福说自己是棺材画匠,当场挥笔泼墨画了副棺材仕女图。那女子鹅蛋脸,柳眉杏眼,樱桃小口,浑身却透着一逼一人的一陰一气。book.sbkk8.coM
樊忠义微微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一天,罗阿福说:“樊爷,我父亲叫罗宝根,也是个棺材画匠,你见过他吗?”樊忠义惊讶地瞪大眼睛,支支吾吾说没见过。其实,罗宝根来到上海后,就是在这里打工。一次,两人去浦东一交一货回来天已黑定,过黄浦一江一时风高一浪一急,小船被掀翻。船家把樊忠义救上岸后,返身去救罗宝根时,已经不见人影。樊忠义害怕罗家借死人敲诈,就把这事隐瞒起来,但是,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阵阵刺痛。
这年立秋后,樊忠义患脑中风瘫了。罗阿福悉心照料,喂吃喂喝,擦屎刮尿。人们说,亲儿子也不一定能做得这么好!樊忠义再也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在病榻上说出了罗宝根遇难的经过。
罗阿福只是轻“哦”了一声,他早就在店里看见了父亲的画笔。如今真相大白,虽然父亲死于天灾,也该告诉家人一声呀。可望着无依无靠的孤身老人,罗阿福一点也恨不起来,泪流满面地说:“樊爷,你是吓得不敢说出来,我能理解。别想那么多,养病要紧!”樊忠义见罗阿福反倒安慰自己,更是愧疚万分,流下悔恨的泪!
樊忠义老伴已经去世,有过一子,可惜5岁时走失,再无亲人。樊家手艺不外传,不收徒弟,只雇伙计。人心都是肉长的,樊忠义去世前,收罗阿福为徒弟,把全部手艺传授给他;还立下遗嘱,财产也由他继承。
罗阿福心中很是不安,心想将来找到樊家儿子,一定完璧归赵!
这天,李招娣见一个老板走进院门,满脸困惑问:“先生,你找谁?”那人取下礼帽,笑了起来。李招娣“唰”地白了脸,颤一抖着嘴唇问:“你是人……还是鬼……”book.sbkk8.cOm
原来,罗阿福离家时,李招娣忙中出错,那10块大洋竟没放进包袱,发现时人已走远。转眼间,罗阿福离开家已经5年,连封信也没有来过。李招娣以为身无分文的丈夫,这些年没了音讯,恐怕早已客死异乡。
罗阿福头“嗡”地一声响,原来在客栈里误会了肖大哥,那大洋不是自己的。李招娣还红着眼睛说,第二年家乡遭水灾,她和女儿靠这10块大洋,度过了灾荒!
几天后,罗阿福来到德清县肖家,说明了来意。肖家大一嫂听罢,叹了口气,说丈夫已经死了!
原来,肖智平回到家里,越想越觉得窝囊。更要命的是,那天邻村有人也住在客栈,回来就传开了,弄得他没脸见人,竟上吊自一杀了。儿子肖大志焚香对天发誓,要找到诬陷父亲的仇家,讨回公道!
罗阿福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这不是送上门来?来时,好心的邻里街坊劝道,别去了,这年头有时好心不得好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已如此,罗阿福却没有半点后悔,不送还这10块大洋,这辈子良心都不会安!他满脸愧色道:“肖家大一嫂,我对不住肖大哥,也对不住你和孩子!要打要骂要多少钱,我都认了。”
肖家大一嫂眉头蹙了一下,说:“罗老板,这是一场误会,你不是有意栽赃陷害,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时隔多年,你又大老远跑来送钱,倒让我们有些过意不去!”
儿子肖大志返身从里屋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让罗阿福心头一凛,这小子要动粗?肖大志“啪”地把刀子折断,说:“罗叔叔,我爹寻短见是他想不开,怨不得别人,没有仇家!”
肖家母子的善良和大度,让罗阿福极为感动,他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好。唉,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经济上给人家些补偿吧。罗阿福除了归还那10块大洋,还拿出一张2000元的银票!
肖家母子只收下10快大洋,谢绝了那张银票。
罗阿福见肖家母子生活艰难,就接他们到上海安顿下来,让肖大志给自己当帮手。后来,罗阿福的女儿又嫁给了肖大志。
小夫妻生下个胖小子,肖家大一嫂喜得嘴巴合不拢,拿出一个银锁挂在孙子脖子上。罗阿福惊诧万分,银锁上的字分明是师父的手笔。师父说过,师母生下儿子后,他到银匠楼定制了一个银锁,亲笔写下“长命百岁”四个字让刻上。
肖家大一嫂说,丈夫肖智平是肖家抱养的,那时养父在上海当脚夫,看见一个脖子挂银锁的小孩在路边啼哭,就放在独轮小木车上带回了家。
罗阿福恍然大悟,肖智平就是樊忠义的亲生儿子,樊家的财产又物归原主!他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人亏人,天不亏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