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大比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举人韩生却越发烦闷,因为家境贫寒的他连一文钱都拿不出。京城远隔千山万水,没有盘缠总不能一路要饭吧!
愁闷之下,韩生信步来到山中小庙闲逛,然后一眼瞧见个相貌奇特的和尚。这和尚生得豹眼阔嘴,满脸胡须刺猬一样,脖子上一串硕一大的黑色念珠分外惹眼,且只有一条左臂。说起来韩生还曾救过这和尚一命,那天韩生上山时无意中撞见和尚倒在草丛中,浑身鲜血人事不知,韩生连忙背他下山找了郎中救治,和尚这才侥幸不死。
此刻怪和尚正闭目打坐,韩生见了不由得一声长叹,说:“做个出家人也好,省得生出无穷无尽的烦心事。”
怪和尚听了睁开眼,上下打量了韩生几眼,说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可否说给老衲一听?”
怪和尚的嗓音像两片铙在互擦,听了让人难受。韩生冷不丁吓了一跳,随即苦笑一声,说:“我想进京赶考,可身无分文。和尚,说给你听又能怎样?”
怪和尚却呵呵笑了起来:“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老衲身边还真有一些银两,不过……”
韩生一喜,说道:“不过什么?噢,和尚你放心好了,这些银两日后我是一定还的。”
怪和尚却摇摇头不再言语,而是竖一起三根手指头来。
韩生纳闷地问道:“这是何意?莫不是要跟我算三倍利息?也罢,三倍就三倍吧,我认了……”
怪和尚开口了:“非也非也,误会老衲了,你是我救命恩人,我岂能见利忘义!我的意思是,一年后你仅需还老衲三枚铜板就行了,多一枚都不要。”
韩生听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闹了半天原来是个疯和尚!正要啐上一口愤然离去,谁知一瞥之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怪和尚竟用那只仅剩的左臂,从屁一股下的蒲一团一内掏出三锭大银来,原来和尚不是疯子!
怪和尚还有话说:“韩生,银子你且拿去,但一定要记住,一年后三枚铜板是一定要还的,并且你亲自来还,不然老衲会登门索要的。这三枚铜板非同小可,一债二义三命,切记切记!”
韩生喜得浑身直打战,又怕和尚反悔,忙伸手急急接过银子,说道:“万请恩人放心好了,一年后甭说三枚,就是三十枚、三百枚我也还得起!”
回过头韩生就快马加鞭进了京。说起来他还真有些才学,不久朝廷放榜,他榜上有名,很快便放了外任,来到离家不远的安宜县做了县令,一时间春风得意,肥马轻裘,往日窘态一扫而光。
快乐的时光从来飞快,这天,韩县令忽然触一动一桩心事:原来跟怪和尚约定的一年期限到了,该还他三枚铜板了。虽说像是戏言,但万一怪和尚上门来要,面子上不好看。
怪和尚还说了,一定要自个亲自去还,要不,就动身走一趟吧。韩县令主意打定,正要动身,忽有衙役递进名刺来,说有位李大乡绅请老爷去赏光赴宴。韩县令一听吓了一跳,这李大乡绅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仅仅是他的财势在全县数一数二,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正是本朝吏部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只恨无缘拜识,如今登天之梯凭空而降,岂可错过。
韩县令当即吩咐道:“去、去,当然去了,你立即给老爷我备轿去。对了,还得另给我办件事,你立即到我家乡的小庙找一位独臂和尚,给他还上三枚铜板,如果他问我怎么不去,你就说老爷我一日夜一操一劳公务,实在分不开身。”
那衙役听了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嘀咕道:“仅仅三枚铜板还用得着还?这可真见鬼了。”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去了。
回头说韩县令,这一顿酒直喝得酣畅淋一漓,同时心中欢喜,那李大乡绅果然出手阔绰,一照面就给了三百两雪花银当见面礼,同时满口答应日后跟他儿子打招呼,定帮韩县令早日升迁。自然啦,自个也顺手为李大乡绅办了件小小的事,就是李大乡绅一逼一奸一致死一个小丫头的事,就当是小丫头无意中落水而死。
回到衙门后,韩县令正哼着小调剔牙,那个还铜板的衙役回来了。韩县令拖长声音问道:“可找到那怪和尚了?”
衙役忙躬身回道:“回老爷,找到了,也还上三枚铜板了。那怪和尚果然问老爷怎么不亲自去,我就按老爷吩咐的回了。那和尚哼了一声,说老爷也太忙了,希望下次能见面。就这些。”
韩县令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这事就算过去了,还见什么面?老爷我都忙死了,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送的,哪有空。怪和尚,你三锭大银借给我,如今只要三个铜板,你果然是个疯和尚。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服侍他起床梳洗的丫头发出一声轻叫,原来不知何时韩县令书桌上立着一枚铜板,铜板上还刻着一个字:债。这铜板是哪来的?上面的字又是什么意思呢?韩县令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管他哩。
说话间汛期来到,这时朝廷拨下大批款项来,严令专款专用,用来构筑加固防洪大堤。韩县令见到小山一样白花花的银子,眼睛立时红了,这么多银子打眼前流过,若不一抽一点出来,除非是傻子。至于防洪大堤,若真修得固若金汤永保百年,那朝廷以后就不会拨银子了,朝廷不拨银子,自个发什么财?这年头干什么不要银子?那吏部尚书已暗示过了,只要打点到位,一定予以提拔。
很快,经过一番手脚,拨款的三成稳妥妥地流进了自家腰包。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又发生一件怪事。
当时正值深夜,韩县令在自家秘密银库内正美滋滋地数着银子,忽听得外面“嚓”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插在门上一样。韩县令吓了一跳,出门一看,没有人,等反手带上门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门上插着一枚铜板。
这铜板只是普通的铜板,边缘并不锋利,怎么会深深一插一进门上的呢?
韩县令百思不得其解,忙叫人取下来。几个衙役费了好大功夫才硬生生拔一出铜板,韩县令接过来一看,铜板上还有一个字:义。
韩县令顿时打了个寒战,想起一年前怪和尚借银子时说过的话,当时怪和尚说三枚铜板非同小可,分别叫什么一债二义三命。上次发现的铜板上有个“债”字,现在是“义”字,看来全是怪和尚玩的花招了,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韩县令闭目想了半天,还是搞不懂怪和尚说的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转而一想,叫过几个心腹衙役来,吩咐道:“你们这就给我去捉拿那怪和尚来,若遇反抗,生死不论!”
待衙役走后,韩县令一声冷笑:“千里做官为的财,谁挡我发财,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即便是恩人又如何?”
谁知不大工夫衙役回来禀报:怪和尚不见了。
韩县令倒也不惧,说道:“从此后三班衙役轮流值班加强防范,只要遇到怪和尚,就地正法,老爷我重重有赏!”
转眼间雨季来临了,令韩县令暗暗吃惊的是,今年的雨下得特别大,雨期还特别长。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冲垮大堤……谁知一言未了,有人来报,大堤垮了一长段,大水直冲进来,百姓财产房屋损失无数不算,还淹死了好多人!
韩县令再问是哪段大堤垮了,这一问更是目瞪口呆!正是怕鬼遇见鬼,那段垮掉的大堤正是他最担心的一段,因为省银子,这段大堤全是用稻草烂泥架起来的空心烟囱。
韩县令当即下令,立即捂住消息不准传出去,谁乱说就抓谁,同时亲自提了那一抽一出来的三成防洪款中的一成,准备上京找那位吏部尚书打点。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深夜,只等天亮押银子进京。一想到大堆的银子明天就要另属他人,韩县令一时间心痛如绞,忽然眼一花,面前出现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只有一条左臂的怪和尚。
望着怪和尚刀锋般的目光,韩县令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和尚,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来人,给我拿下!”韩县令一声令下,早有防范的十几个衙役挺刀冲进来,这么多大汉对付一个独臂老和尚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怪和尚却不急不慢地扯下脖子上挂的念珠,左手急挥间,衙役们连声惨叫,那念珠竟是铁打的,电光火石间把众衙役打得七荤八素,个个倒地不起。
韩县令大吃一惊,万想不到怪和尚如此凶悍,正要跑,见怪和尚拦在前面。
怪和尚单竖左掌一声长叹:“韩生,一直以来你干的勾当我全部知晓,为拯救你,我要你亲自还铜板于我,好当头棒喝,可你连这么个空都没有。后来我一连两次警告于你,第一次在铜板上刻了一个‘债’字,是告诉你既已还清了我的债,我也不欠你的救命之恩了,从此我们两清,你要好自为之。第二次刻上‘义’字,是告诉你为官要有良心仁义,万望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你太让我失望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道是头顶三尺有神明。韩生,你饱读诗书,难道这道理也不懂吗?你一直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又是为何?”
韩县令脸色苍白,受惊不小,可脸色却格外狰狞,咬牙叫道:“当官不为财,请我都不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借银子给我的那一天起,你就应当懂这个道理的。和尚,你且放了我,我重重有赏,要多少给多少,你若杀我便是杀朝廷命官,这是大大的死罪,你跑不掉的……”
却见怪和尚脸色灰暗,神情黯然,长叹一声说道:“这么说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根本就不该借银子给你的。我一生杀贪一官、除恶霸,即使断了一臂也在所不惜,可最终发现贪一官是越杀越多,直至被追杀避祸到了这儿。我本以为在穷乡僻壤帮助一个人,他出身贫寒,知晓民众疾苦,日后应当会成为好官的,谁知我还是错了,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一场注定就出不了一个好官。韩生,现在我送给你第三枚铜板,你还屈死的众百姓命来!”
当更多的衙役冲进来时,怪和尚已不见了,只看到韩县令倒在血泊中,鲜血正从他脖子上汩一汩流一出来,慌忙走近一看,只见韩县令的脖子上深深嵌进一枚铜板,上面有一个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