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大观年间。
京城名医耿愚家的后花园。
这天夜间子时未到,乌天黑地的,四下虫吟,树影参差,花香浓馥,更深露滴中只见萤飞烟碧,隐隐约约中有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偷开了后花园的木门,摸一着黑走向墙角的工具间。这人既不掌蜡烛、举火把,更没提盏灯笼。正如事前约定的,工具间门倒真的没锁,当然住在其间的花匠老汪早回家探望他一娘一的病去了。但见这人一步跨进房门,双手前伸,打太极拳似的缓缓舞动胳膊,以免撞上了花锄花盆。但见床上人影晃动,此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噘一起嘴巴唾液鼻涕地乱亲,口里不清不楚地“心肝宝贝”浑叫。谁又知道,被抱的那人猛然间一把推开他,嚷了起来:“你、你……浑小子,你是谁?”
摸进去的正是耿家少爷,听得是老爹的声音,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定了定神才醒悟过来:“啊,是爹啊?!”
预先坐床上的正是耿家主人耿愚:“黑灯瞎火的,你上这里来干吗?”
他儿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那老爹又是干什么来了?”
“我的事要你管吗?小畜生,还不回去睡觉?”
屋背后似乎有个女人“嗤”的一声轻笑,儿子知道约会是无望了,反口相讥道:“老爹干什么来的儿子也是干什么来的。老爹多保重,以后别半夜三更在花园里摸黑坐关,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第二天,耿家大夫人一早将父子叫来问话:“我说你们爹儿俩昨夜深更半夜的上哪去了?没着凉吧?”
耿少爷脸也不红道:“一娘一说什么呀,昨天夜间我们睡得好好儿的,哪也没去啊!”
耿愚沉着脸道:“没事干啦,瞎一操一心什么呀?我还得出诊坐堂呢。”
耿家主母也不反驳,只是自顾自分别学着父子俩的声音说话:“……心肝宝贝儿,你早来啦?你……你……浑小子,你是谁?……啊,是爹啊?!……黑灯瞎火的,你上这里来干吗?……那老爹又是干什么来了?……我的事要你管吗?小畜生,还不回去睡觉?……”那几句花园工具间里的对话,倒句句学得惟妙惟肖。
话音未落,早臊得父子两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一头钻了进去。难怪昨夜屋后有一声女人的轻笑,原来夫人早躲在工具间背后偷看他们的笑话了。啊呀,不对,茵绿这个臭丫鬟,别是她听从主妇的安排故意逗的他们?!
茵绿是谁?哦,是他们耿家两个月前买下的一个使唤丫鬟。此人是经当地牙婆蔡玉一娘一领了来买与耿家的,也就20两银子。耿家见她出落得年轻貌美,又是如此低的价格,虽说买下时她有些神情恍惚,人也憔悴。不过几日,她已恢复过来,竟然越看越中人意:只见她容光如珠玉之润,体态如花柳之妍,也就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十分的俏一丽恬静。再不几天耿府上合家男人竟然没一个不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少爷似一个苍蝇似的叮住她不放,有事没事总找她搭七搭八、瞎三话四:连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耿老爹也让她迷得口干舌燥、百脉贲张,少不得有眼没眼瞅下她,只是开不了这张老口而已。近来几天更是不得了,那位疯少爷索一性一几次三番地要与她私会亲一热,极想偷荤一舔一腥。茵绿可是个乖一巧姑一娘一,她瞧出夫人已将她夫君儿子的丑态看在眼里,便早早告诉她知道。试问天下哪有不吃醋的女人?听茵绿来报,夫人便来个一箭双雕,早早支走了汪花匠,让茵绿分别约定父子二人同时去后花园工具间幽会,自己则躲在壁后听着他俩出丑。当然,这天夜间茵绿正安安稳稳地在睡自己的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只当没这档子事。
耿家父子也知道这是上了茵绿的当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对茵绿恨不起来:反而浑身如烧,眼波似醉,越想越觉得罪在夫人,茵绿身不由己,没她半点的不是。只可惜从此茵绿被主母调进内房,做了自己的贴身丫头,连与她说句话的机会都少了。
且说这样过了不止一天。这天下午货郎担又在大门口叫卖,茵绿闻声走了出来,说要添置些绣花的针头线脑,哪料货郎随身携着的那个小男孩一眼瞧见茵绿便猛地一把抱住她不放,哭着大叫她“一妈一妈一”:那个货郎也站在一边暗暗淌泪。少爷正不远处站着观望,管门的老鲁也暗暗纳罕,岂料茵绿竞一把抱起这孩子,“亲肉肉,乖一肉肉”声泪俱下地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老鲁少不得上前问个究竟。
只见茵绿珠泪滚滚,一颗接一颗簌簌而下,眼瞅主母出来,她一下长跪大哭,恰如梨花带雨一般。
夫人问道:“起来说话,茵绿,出了什么事?”
茵绿还未起身,那边货郎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茵绿怎么会在这里?找得小的好苦啊……万望夫人一大慈大悲放她还给小的……”
夫人一头雾水,讷讷对茵绿道:“我道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老公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货郎道:“小人是茵绿的原配丈夫,咱们成婚已有五个年头,这孩子正是茵绿生下的……我找了她多少天啊,为了方便行一事,我化装成了货郎,拖着儿子,串街走巷四下寻找。”
茵绿哭道:“还望夫人见谅,茵绿自己也不知道,那天出门去买菜,让人背后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便着了拍花子的道,以后一直昏昏沉沉,直到醒来时已到了夫人家里,茵绿见事已如此,也不敢多嘴,怕说多了夫人再将我卖出,如若遇上个恶人家,小女子就有得苦头吃了……”
这么说来,茵绿是好人家出身,且是着了拍花子的道儿让人拐卖出来的。难怪卖得这般便宜。
耿夫人道:“耿家可是出钱买的丫鬟,牙婆卖时说得清清楚楚,说你是个孤女,如今怎么生出丈夫儿子来了?且待查明白了再说吧。”
货郎没法,只好抱回孩子,哭哭啼啼走了。
耿愚坐堂回来道:“这货郎好没分晓,没凭没据的说是他老婆便是他老婆了?咱们买下她时是牙婆做的中人,岂可凭他一句话轻易放人?”
耿少爷哪里舍得?更是跳着脚不依:“笑话,茵绿才几岁年纪?哪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儿来?我看她就是一个黄花闺女,不会是有人设的局吧?”
耿夫人越看他们爹儿俩越不是味,淡淡道:“只要他们还了银子,咱们便放了她就是。从拍花子人手里买下来的人口,官府怪罪下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然而少爷老爷却是死也不松口。正忙乱着呢,官府来人了,说茵绿她丈夫已经告上衙门,说他们耿家买下拐带的人口。耿家如何肯平白咽下这口气?打发佣人去叫蔡玉一娘一来问个究竟,谁知蔡玉一娘一自打卖掉茵绿以后便不见人影,也不知上哪去了。官府因着耿家亏了理,便让打扮成货郎的茵绿丈夫还出20两银子,将茵绿赎回。原本这事也没这般容易,就因为耿家主内的大夫人,心想茵绿长得如此貌美,弄得儿子、丈夫馋猫似的,留在家中迟早是个祸害,不如趁这机会脱手为好,首先答应了下来:加上知县的一娘一是耿愚这厮看病不治而死的,知县对耿愚心存芥蒂;耿少爷作不得主:耿愚是心虚在先,这才让茵绿轻轻松松离开了耿家。
这件事情街坊间也沸沸扬扬传了些日子,时间一长就淡了。不料5年后山东泰安知县徐慧盛去浙江会稽办公差,竟在衙门里遇上了他早年的门生许国。许国曾在泰安呆过不少日子,此人办事利索,头脑活络,徐慧盛原想抬举他给个文书当当,不料他一意要走,到底离开了他,不知他什么时候上会稽当幕僚来了。两人握手言欢,谈了一阵子。回驿站路上一个年轻妇人正坐着一顶小轿路过,徐慧盛一眼瞥见,这不是茵绿又是谁?
莫非他徐慧盛也认识她?岂止认识?原来茵绿原是他徐大人家中的内房丫鬟,徐大人当年也已爬上50了,见了她兀自不禁眼馋骨软,春一情泛滥的,一心想着一把抱住她,与她来个百年好合。这丑态茵绿岂能不知觉,早早告诉了夫人。偏偏徐家一奶一奶一是个唯老爷为天的软骨虫,只装没听见,压根儿不肯为丫头作主。这天徐夫人去承天寺烧香,没带茵绿同去。徐慧盛这个老花痴见机不可失,便借个由头早早回府,进房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生吃了茵绿,然后再收她做小。不料,就在他刚要进房时竟然腹痛如绞,一下子倒地乱滚,双手抱头,活虾般弹腰拱背,宛若发狂一般。没等有人搀扶,已是哗啦啦一下,淋淋一漓漓拉下了一裤子的稀,熏得满屋子的人三天洗刷不尽。这才免去了茵绿的一场大灾。这以后没两天,茵绿外出去为夫人购买胭脂,竟然再不回来。有看见的人说,她是跟着一个40岁上下的村俗男人走的,她痴痴迷迷地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一股子呆若木鸡的模样。为了找她,徐府上下哪个人没动起来?许国更是为此三天没合眼呢。从此以后,茵绿这丫头便消失了。今天怎么会出现在会稽,且与许国同城,这是偶然的吗?
徐慧盛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立马吩咐带来的下人:“徐福,快快与我盯住那顶小轿,看是哪里进的屋。”徐福一声答应便去了,半天后来回报说那美一妇进了一间颇具规模的大屋,楼阁壮丽,看样子很有几个钱。邻里处一打听,说是屋主姓杜,是个生意人。
“嗯,不会是我弄错了?这臭丫头是许国这小子使的坏,偷偷娶下了她?”徐慧盛搔着他那几根疏疏朗朗的头发思忖道。
再一打听,又得到些消息:茵绿所嫁的人果然姓杜,倒不是许国本人。这让徐慧盛稍稍能顺下这口气。其次是许国眼下是会稽县里的红人,知县几次三番要为他授个八品官职,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但他为县里府里着实干下过几件大事,省去了州县的许多麻烦,越发让人离不开他。徐慧盛远在会稽,手头又没真凭实据,只好干咽着口水回他的山东去了。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就当许国在徐慧盛手下的那会儿,他的杜姓好友时不时来他处小聚,有一次正逢上茵绿出来奉茶,杜生原是个翩翩年少,两人竟然一见钟情。偏逢徐慧盛是个老色鬼,正对茵绿纠缠不休,加上杜生再三求许国帮忙。许国就为他们定下一计:买通一个江湖上拍花子的人,迷走茵绿,相约在京师里领回茵绿。当时杜生尚未发财,只答应送给拍花子那家伙20两银子的答酬。他们依计而行,起头倒还十分顺利,茵绿被带出泰安,立马乘上早已备下的驴车上路。许国假装在找人,当然不能离开泰安,杜生则跟在驴车后面。待至将到京城的当儿,杜生错将20两银子早早付给了拍花子人。那家伙眼见茵绿出落得美貌,又想起京城有一个老相好名唤蔡玉一娘一的,何不多赚笔银子?便偷塞给了车夫1两银子,让他故意说车坏了,拉住杜生要他赔,拍花子借机使出拍花子的手段,再次将茵绿迷晕了,带了她找蔡玉一娘一去了。本文开头的一幕,正是他们卖出茵绿后的情景。难怪蔡玉一娘一立马逃出城避风头去了。
这以后杜生不见茵绿,差点儿绝望了,他哪里没找啊?想来茵绿总是失落在京城里的居多,便化装成货郎,四下里乱窜乱找,到底让他找着了茵绿的下落,然后借买针线的机会,再次约定茵绿:他自己则借了个孩儿来带着,以便博得人们的同情。你想啊,光是一男一女,谁肯轻易承认他们是夫妻啊?有个小孩在身边,那就容易多了。也难为这孩子,居然演得铁像。
这之后,杜生便跟随许国来到会稽,从事当地酱园业,不料就5年时光,便让他赚了个钵满盆满。
旧社会里,青年人要博个自一由婚姻也真不易,亏得杜生有个智多星好友许国,茵绿也机灵百出,这才终究嫁得一个满意的丈夫。
读者兴许还记得,徐慧盛这个老色鬼想强一奸一她的那一天,怎会猛然间肚疼如绞?还不是茵绿机敏,在他回家时及时送上了一碗下有京大戟(强烈泻药)的茶让他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