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三岁,上五年级。
记得那一年的秋天特别的冷,连邻居三狗子家的鸭子也不敢下河了。祖母头七的时候,一妈一一妈一带着我和姐姐翻了三道岭子,冒着连天的秋雨去奔丧。
回到秦园村的时候,家乡已经是一片汪洋了——我们离开的三天里,发了场大洪水。那水大的,三狗子家的鸭子都上了屋梁子了。
县里调拨了很多方便面救济村子的人,我家当时分了一箱子。我至今记得我捏着一袋“福满多”方便面,趟着齐膝的泥水去找三狗子玩的情景。三狗子挎着一个黑猫警长的水壶,拿着长长的竹条子赶鸭子,身上都是鸭一毛一。他看到了我,表情怪怪的,歪着大头说:“明儿,你怎么还不去上学?陈老师昨儿还问起你呢。”
我忙回家拎了那只姐姐帮我缝的草绿色的书包出门,三狗子远远地叫着:“我先走了啊,要迟到了。”
我光着脚丫子追他,泥水“噗嗤”、“噗嗤”地甩在后背心上。他似乎走得很慢,但我就是追不上他,老奇怪的。
秦园小学在村东头,靠着一条河,三狗子天天都是撑着个竹筏子去上学,我几乎天天都蹭他的竹筏子,那一天也不例外。
竹筏子边上栖息着的几只鸬鹚,那天叫得特别的凶,我心想,可能是河水涨得太凶了,害得它们没得鱼吃了吧。
三狗子一路上不说话,连半路上去村西头,接小红表妹上学的事也忘了。到了一操一场边上,我们上了岸。一操一场上的杂草长得老高,怕是水喂饱的吧,里面时不时闪过一只一毛一烘烘的东西,眼睛绿绿的,不知道是野猫还是黄鼠狼。book.sbkk8.coM
学校里鸦雀无声,等我们穿过荒草地时,猛然看到了那几间倒塌的教室,几棵高大的皂荚树也被连根拔起了。我吓了一跳,教室怎么倒了呢?三狗子忽而笑了笑,他的笑没有声音。我有些害怕了,说:“三狗子,把黑猫警长的水壶借我挂一会吧。”三狗子答应了。
倒塌的教室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加油”声。我似乎听到了很多同学的声音,忙捏着黑猫警长的水壶跑过去。
一片废墟下,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正叼着口哨,做着奇怪的手势(像是青蛙在游泳),无声地为同学们加油。同学们在玩拔河比赛,双方都瞪圆了眼睛,腮帮子也鼓得像青蛙,汗珠子顺着他们的裤管往下落,地上湿了一大片,潮兮兮的。
三狗子猛不丁地从我后面蹦了上来,拉住我的手,喘着粗气说:“明儿,快!拔河,拉我上岸!”
我的手被他捏疼了,我下意识地看一下他的手,他的指甲盖里黑乎平都是淤泥。我又扫了一眼拔河的同学们,他们的指甲盖里也都是黑乎乎的,有的指甲甚至断了半截,血水在静静地流淌。book.sbkk8.cOm
我忽然想起祖母跟我讲的一个鬼故事,很多水鬼都上岸找人拔河。
我偷眼看了一下地面,地面除了一滩水,只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是我自己的。
我心里头一抽一紧了,慌忙弯下腰来,说:“我肚子疼,我要去茅坑!”
三狗子的眼睛里血丝颤一动着,还是不松手,说:“不行啊,快拔河!我要上岸!”
这时候,那些拔河的同学们也都叫了起来:“拉我上岸!拉我上岸!”他们的声音颤颤的,带着荒凉的哭腔。有几个同学“哇”一声吐了一大口臭烘烘的污水。
他们的眼睛有些发绿,像是一群杂草里的夜猫子。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了一口三狗子的手,撒丫子往学校门口跑。
我也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天上下起了蒙蒙雨,我的腿肚子似乎一抽一筋了。夜幕下,我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姐姐打着雨伞过来了。
我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委屈地哭了。姐姐抚一着我的头,一爱一怜地说:“明儿,你去哪儿了7邻居家三狗子被洪水淹死了,你跟他不是朋友吗,三狗子他爸把三狗子的那只黑猫警长的水壶给你送来了!咦!”她忽然看到我胸口挂着的黑猫警长水壶,脸色变了。
那一一夜,我发了高烧。一妈一一妈一连夜去邻村给我请来了赤脚医生王二,王二拿着一打黄裱纸在我身上擦一拭了一遍,又在水碗里立了双筷子,然后跟我一妈一一妈一说:“这孩子,被鬼摸头了。”
事隔数日,我才知道,那场洪涝灾害冲垮了秦园小学的几间教室,那天去学校的小学生都被活生生地砸死了、淹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三狗子会找到我,也许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吧。我有些后悔,那天没有送给他礼物,白白拿了他的黑猫警长水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