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许掏出画来,那女子脸上还留着临去时那让人心疼的恋恋不舍,看得张许几乎痴了。
他收拾起一精一神,去上工了。这是他这个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干活,挑了两趟便腰酸腿疼,饭吃得也格外香甜。到了晚上,天刚刚一黑,屋子里就立刻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了满屋子的摆设,开始只是淡淡轮廓,继而迅速变得真切,和早上消失的时候一样,张许纵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吃惊万分。那女子一见他就露出笑眯眯的样子,显得十分高兴。
张许把稻草拖到一床一边,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今天干活的事情,慢慢睡着了。
早上鸡叫一声中张许醒来,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变淡消失,那女子目光殷切地看着张许身后的桌子,张许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那宽几变淡消失,几上一只茶碗却没有变淡,仍结结实实摆在那里,张许正琢磨,宽几完全消失,那茶碗叮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四瓣,那女子似乎早就等着看这好戏,大笑一下才消失不见,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张许呆在那里,半天才走过去捡起瓷片细看,触手细腻微凉,只见碗口烧了一只大蝉,蝉身突起,用的是釉里青,黑蓝晶亮,一对蝉翼极为一逼一真,这茶碗少说能当五十两银子。
一个茶碗五十两,一套就是三百两,还有那桌那屏风那香炉……张许眼红心热,他懒惯了的人,一心想着能不劳而获,当天哪里也没去,就守在家里眼睁睁地等着,结果到了晚上,盼得他眼红的幻像竟然没有出现。
张许失望极了,只好老老实实去倒泔水,厨子老徐见他第二天就不来,狠狠骂了他一顿,又让他收拾杯碟,起更时分才放他回家。他垂头丧气地一进门就见屋内烛光融融,那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见他吃惊的样子笑意更浓。等着早上鸡呜一起,那女子眼睛在屋子里的摆设上四下一瞟,看着张许脑袋跟着她眼睛紧张地转,更是大笑起来。又有一个同样的茶碗化成实体,只是这次被张许及时接住,没有摔碎。
这几日太多的事情让张许弄不明白,可有一点,他隐约想明白了,好像只有他好好干活,才会有东西变成真的。我这一娘一子是来监督我改过自新的啊!一天一样东西,只要努力,不出半年这屋子就能和以前一样了。张许四下张望现在还是空空的屋子,想到这里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娘一子会变成真的吗?
此后几日,张许干起活来像是要拼命,老徐不好意思地劝他说:“一天擦七次房梁,你小子有病啊?”
他越努力干活,变成实物的东西就越值钱,桌子上的一套茶具凑齐了之后的第二日,张许醒来看到地上孤零零立着半条桌腿,那情形实在滑稽,他偷笑了一天。
等到桌上的翡翠插屏也化成实物,张许屈指算来已经倒了五个多月的泔水了。活忙的时候也帮着店里打打下手。这日正收拾了碗筷要去厨房,路过雅间时突见一个熟人探头出来。这人叫秦送,是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之前book.sbkk8.coM
就是他蹿掇张许进赌馆。见张许输光家产后,没少羞辱他。张许慌忙背转身一子,可秦送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脱口大叫:“张许?”
张许下意识答:“不是!”秦送认准是他,怪笑起来:“张许张少爷,”又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黄兄邀我来吃这小破饭店原来是看稀奇玩艺儿的呀!”
张许面色涨红一片,一言不发。秦送还不肯放过他,又道:“少爷也是来玩的吧?咦!这破店怎让客人端盘子呢?”又冲跑堂的大喊:“小二!快点来伺候张少爷!”小二撇撇嘴说:“爷你说什么呀,他是我们店倒泔水的。”
众人一阵哄笑,张许只觉一股又热又酸的气在胸中翻滚,咬紧牙关,差点没落下泪来。他将手中脏碗一扔,快步跑回家去,抓过翡翠插屏就往外跑。这东西少说也值千两银子,张许想卖了它挣回些面子。谁知一跑出房门,手中插屏突然消失,张许握了个空,惊得低头乱找,一步退回屋子,插屏又突然出现在手里,如此几进几出,插屏也跟着骤隐骤现,张许颓然坐在地上,明白这东西是带不出去的,仍旧是一场空欢喜。
突然听到一声怪叫:“张许!你……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个香炉我亲眼见你赌钱输了的,你你……你偷回来的,来人,快去报官!”张许回头看,只见秦送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他一路跟着张许本想看热闹,没承想竟看见了满屋子的华丽摆设。
不一会便有几个衙役来了,见到屋子里的东西无不吃惊,一拿就更加吃惊了。出了这样邪门透顶的事情,东西又拿不出来,只好将张许锁了带走。
张许在狱中呆到第五天,老徐来看他了。见他憔悴不堪,叹口气说:“小书生,你别怕,大老爷带了三清山的老神仙去驱邪了,一定能让家宅平安。”
“什么?”张许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三清山的老神仙在通榆十分有名,的确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心知自己的一娘一子多半是邪物,比起丢一了一娘一子,那些摆设算得了什么?他哆嗦着狠狠抓住老徐肩膀:“他……老神仙说什么?”book.sbkk8.cOm
老徐挠挠头道:“真是有些奇怪,老神仙一到你家门前就笑起来,说‘地府里走失了促狭鬼,原来藏在这里,不妨事,这东西只生幻象不伤人,贫道这就带它回去。’随后拂尘一挥,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张许眼前发黑,颤声问:“都……都不见了?”老徐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舍不得,那一屋子光闪闪的,县太老爷见东西没了都丧气,缠着老神仙要把东西拿回来,老神仙说,本来没有的东西去哪里拿?”
张许大哭起来:“不是不是,一娘一子……那幅画……”老徐从怀中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画轴:“是不是要这个?屋子里就剩下这个了,我给你捡回来了。”
张许赶紧接过画轴,只见画上笔法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画上神采全无,看来灵气一失,细致入微的白描手法也变得僵硬拙劣了。张许颓然后退,唤着一娘一子坐在地上。始终,他连她的样子也没有看清楚过。
县老爷再关他也没什么意思了,老徐使了几吊钱打点,将他救了出来,张许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白天劳作,夜里读书,再没有一刻懈怠。
三年后,京城盛传着本科榜眼、新任一江一州按察使张大人的轶事。当年,御史韩林回京途中在饭店休息时遇了响马,保镖护院给杀了好几个,韩林年纪大了,吓得哆嗦成一一团一。这时小店里一个伙计突然叫起来:“诸位英雄,小的刚才给这个官儿牵马时见一个保镖的马蹄入土很深,硬货多半就在那匹马上。”强盗头子听了大喜,叫两个强盗跟着去他去后院找那匹马。
一到后院,这小伙计乘他俩不注意,抢上一匹马飞奔而去。得到他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官兵赶来救下了韩林大人。
韩林感激他,便资助这小伙计上京赶考,三榜下来,他不负期望,高中了榜眼。这小伙计正是张许。
通榆县在一江一州境内,县令想到当年对张大人的得罪,一直忐忑不安。为了讨好张许,半赎半要的将他当年当出去的东西都弄了回来,重新布置成以前的样子,希望这番苦心能打动张许。张许在屋子里流连,看不出喜怒,只是指着宽几上一套猫儿戏蝶粉彩茶具说:“以前那套吸水蝉的呢?”
县令擦擦头上的汗:“这,当铺保存不善,不知怎么碎了一只,下……下官只好换了一套。”
张许微微笑了:“是我自己打破的,大人不要责怪旁人了。”
县令暗地撇嘴,这套茶具一直在当铺库房里,桑皮纸包得仔仔细细,当铺的人也知怎么打了一个。张大人竟说是他自己打的,除非他会五鬼搬运!
再看张大人竟然坐到一床一边的地上,趴在一床一边上轻声说:“一娘一子你看,多了个促狭鬼,就少了我这一个懒鬼,就算你真的只是想戏一弄我,世上的鬼还是没多没少,如此说来,地府的鬼该尽数放到人间才是。”
他居然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