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
细雨已经停了,月亮从沉重的云层爬出来,在红馆的长廊投下一抹污痕。
红伶在清冷的夜色里,继续跳舞,漂亮的金丝软底鞋充满活力。晋良仍无法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逃出来也许是场错误,红馆仍是牢狱,而他应该和父亲一起去。
晋良穿过长廊,在院里徘徊,月亮低垂在屋顶,充满不祥的青色光芒。红馆一片死寂,除了红伶舞动的青白色身姿,一切都是呆板的,像一个真正的木偶。
晋良靠在太湖石上睡着了,梦中,他感觉有人慢慢走近,踮着脚尖,细碎的脚步声像一阵雨,踢挞踢挞。更黑的角落,风把院门缓缓推开,一只呆板的手伸进来,掌心有只眼睛,然后那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脸……
晋良猛地惊醒,最初的一瞬,他忘了自己在哪里,直到看到红伶的身影,他才想起这是红馆。
红伶似乎在梦游,背部僵硬,似乎有意保持着平衡。胳膊摆一动的频率也很奇怪,在一个相同的角度总要停顿片刻,就像钟表的指针在移动中突然被按了一下。
晋良从廊柱滑坐到冰冷的石板上。小红伏一在脚边。晋良的目光移到偶人身上,他想,小红的肚子里是否也有一个小小的机关,桃木的材质,心的形状,一样可以唤醒。这想法使晋良不寒而栗。
“小家贼,你想什么呢?”红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旁,正俯身盯着晋良。月色里,她倾斜的身姿像个漂亮的图腾。
“你为什么不喜欢小红?”晋良举着偶人问。
红伶的神情微微变了。良久,她喃喃自语:“这只是一个半成品。”
“什么意思?”
“就像那座小屋里挂的木偶一样,它们一串一串来到人世,却从不会真正属于这里。我不愿看到和我一样的偶人,用僵死的目光注视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红馆里的自己。”
“它们怎样才能活过来?”晋良脱口而出。
红伶的头发突然奓起来,逆风而舞,发出噼噼啪啪的摩一擦声。
红伶嘶声说:“每个偶人都想活过来,这是它们来到红馆的使命。红辰翁替代了真正的红爷爷,就是为了实现对偶人的承诺。”
红伶的神态逐渐平和下来。她微微叹息一声,扫了晋良一眼,说道:“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她刚要迈步,又回身,耳语般地说,“晚上不要在红馆走动。如果你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不要出来看。记住了吗?”book.sbkk8.coM
晋良木然地点点头。红伶笑了笑,穿过长廊,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晋良迟疑片刻,无声无息地跟了过去。他伏一在窗外,屏住气息,静静注视红伶。
月光透过花棱窗扇,在屋子中间投下一圈青白色的光晕。红伶就坐在中间那把椅子上,慢慢脱掉金丝软底布鞋。
红伶低声哼唱一首歌谣,她的声音很美,但是很古怪,尾音有一种金属般的颤鸣。当红伶撩一起裙角的时候,晋良看到了她的脚踝,木质纹络很一精一致,一股淡淡的桃木香气弥散开来。
红伶突然转脸,他们隔着一扇窗,相视不动。晋良喉咙发出诡异的“咩咩”叫一声,良久,他从齿缝挤出半句话:“你是……你是……”
红伶摇摇晃晃走来,她的脚步,咔嗒咔嗒,如暗夜里巨大的牙齿撞击,沉闷诡秘,回荡在屋子里。
“我当然也是偶人。我是红辰翁做的小木偶。”红伶露出痴呆的笑容,“我的胸口有颗桃木心。”她一直走到窗前,伸手按住晋良的脑袋,“你能听到我的心跳吗?”
桃木香气越来越浓,晋良感到一阵窒息。他想摆脱红伶,但红伶紧紧一抓着他,再也不松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小红的原因,”红伶轻声细语。“因为它太像我,也因为你,而我怕它活过来,怕它喜欢你。”
“我不明白。”
“小傻瓜,偶人有了桃木心是最大的悲哀,那样会很痛,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冰冷锋利的月光刺透了桃木心,你看不到它的血,但你能听到。于是我们必须不停地跳舞,但是——”book.sbkk8.cOm
“为什么?”
“但是我愿意。自你进入红馆第一天,我就知道,这样的生活终于来了。我要在月光里跳舞,和着心痛的节奏,最美的舞蹈就来自最痛苦的一爱一,你不懂。你也不必懂。”
晋良失神地看着红伶。红伶露出笑容时,也跟着露出了她的牙齿,她的牙齿明亮干净,细小的牙尖闪着光泽。晋良不知道红伶是谁制作的——红爷爷,还是后来那个红辰翁。但这其实无关紧要。
红伶更紧地攥一住晋良的脖领,再把他往自己面前拉近一些。红伶的眼珠在眼窝里转动着,这样的距离,晋良终于看清,那果然是溜溜圆的玻璃球。他的脸就凝固在玻璃球的中心。
“可你总要逃。”红伶幽幽地说。“我也知道,因为我是偶人。”她的声音哽咽一下,但她流不出眼泪。“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
“把我的心,取出来。”
晋良拼命挣扎着,但那偶人的力量很大,他感到窒息。“不!”他喊。
“必须这样。”红伶注视着晋良,“因为它已经裂开了,我不想很痛苦地死去,所以,求你答应我。”
“我不——我不能这样做。”
晋良突然张嘴,狠狠咬了红伶的手背。他的牙齿撞在木头上,用力反弹一下,红伶随即松开手,晋良逃走了。他逃跑的时候,一脚踩到旁边的小红身上,他听到一阵碎裂声,然后四周便安静了。
[魂归]
后来晋良还是会想起,他的牙齿咬到红伶手背的感觉。木偶红伶怎么会感到痛呢?不会的。她之所以松开了手,是因为绝望。
红馆的火光也是绝望的,那些火焰的舞姿,每一缕都充满了裂痕,是被风刻过的伤口。晋良一直猜不透,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也许是躲藏在红馆里的某位仆人,或者,是另一个活过来的木偶。无论如何,不会是红伶。晋良这样对自己说。
有时晋良会想起另一个小木偶,被他踩碎的小红。对小红的记忆填满头脑,红伶就很少出现了。他有意这样做,以使自己得到解脱。
有一天晚上,晋良终于也开始做一个木偶。假如有人问起他的身世,他会告诉人家:我是红馆的第十代传人。
“那么,红馆的第九代传人是谁?”
“是红伶。”
晋良举着那个木偶,自言自语。灯下的木偶还和以前一个模样,连微笑都一样。
他给这个木偶起名:魂归。
他用砂纸打磨木偶的脸庞,一个完美的弧度。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声响,咔哒咔哒,恍惚间,他听出来,那是没穿鞋的木脚踩过地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