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苦难对话
什么是苦难?一个是苦一个是难,“苦”是外在的东西,“难”是心灵上的东西。
苦难自身有个发展过程,比如小孩子刚生下来遇到打针,觉得很疼,这是皮下神经的感觉,成长中会摔伤,感觉就是痛,痛已经带有一定的心理投射一了。一个人的疼痛到了一定程度,或者持续一段时间,身心感受叫痛苦,伴随心理的郁闷与压迫,需要解脱,这种痛苦扩大到一群人、一个民族便是“苦难”。在我们这个时代,哪怕再发达、再先进、生活水平再提高,痛苦都是无法回避的,我们都必须有一份勇气来回答这一道生命的母题。
德国有一个最根本的宗教哲学理念,即向死而生,面对死亡,生活就会更有意义。那么,也只有迎难而生,生活才会觉得甜蜜。人生是从不断与命运抗争中获得进步的。你对苦难的认识,决定了你的整个人生的生活基调,怎样面对它?怎么穿越它?怎么理解它?怎么咀嚼它?这是生命的叩问与拷打,你必须回答。你是直面它?当然躲避它也是一种人生态度,问题是最终躲不了,最终还得超越它,穿越它。
消除社会生活与残疾人之间的那道“墙壁”,是必要的,但我认为最重要是要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阻隔”。在交通工具、建筑物中创造“无障碍”环境,说到底关键还在于“事在人为”。我们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抱有一种什么态度,是关心、理解还是置之不理,这是最基本的出发点。
那么,对于残疾人和老年人的关心、理解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从我们的“习惯”说开去。
譬如在车站看到陷入困境的残疾人,有的人也许有“助人为乐”的念头,但又不知道怎么样施以援手,于是便在一种怅然中,与之擦身而过。有这种经历的人一大概不少吧。这就是“习惯”,一种道德惰一性一的习以为常。
而更多的人会在内心中自我谴责:当时我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不过,我倒是认为这种自责大可不必,因为平时在大街上并不经常见到残疾人的身影,乍一遇到,只会感到一种惊异,而要立刻做出恰当的判断对应,并付诸行动,自然是很困难的。
这也并不是只限于对残疾人的场合如此。譬如突然有一家外国人搬来成了我们的邻居,最初的时候,我们肯定会惊奇,而且感到不适应。可几个星期后,我们对这家外国人的文化习惯、生活习惯等有了深入的了解,原先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迷雾逐渐消失,我们就不再把他们看成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外国人。在我们的意识中,他们成了住在我们附近的一家人,是邻居了。
从这个例子可以明白,人们对于“少数者”(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外国人)的理解,“习惯”因素所占的比重实在太大了。可是,正如前面所说,人们平时遇到残疾人的机会毕竟有限,一旦遇见,如何对待,确实没有心理准备,“习惯”就更谈不上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关键的是要培养人们善待残疾人的意识,而且要从小抓起。
孩子们是纯洁无瑕的,他们对残疾人绝不会抱有任何成见。我去给孩子们演讲,当我乘坐轮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先是一阵喧嚷,接着便鸦雀无声。我知道那是一种惊异的沉默。那时,我扫视台下,最醒目的是一双双圆瞪的大眼睛。我不动声色,开始演讲。慢慢地,孩子们的情绪起了变化,眼里不再是惊恐,而像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平静且坦然。几分钟的演讲结束,我与孩子们一起吃配餐,一起打游戏机。孩子们围聚在我的身旁,一口一个“乙武哥哥”,叫得那样亲一热,我就像他们的一个大玩伴儿。等到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我再来。
我的奇异的形貌令孩子们吃惊,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我与他们意识中的“普通的大哥哥”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与我是以一种纯洁天真的情感来交流的,没有心的阻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孩子们的可塑一性一是很大的。在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设置一道鸿沟,这是成一人所为,在孩子们的心灵世界中,绝没有这种意识。
我还有一个深切体会。记得在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我的那些小朋友初次看到我,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那么率直,那么关切。我也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实情。小朋友们的问话中没有任何的歧视,我的回答也没有任何的自卑,一切都那么正常,我们正常地学习,正常地成长。
现在,我走在路上,与跟随着一妈一妈一的小朋友相遇,他们会圆瞪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看,有时还会听到他们问一妈一妈一:“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手和脚?”这时,他们的一妈一妈一就显得非常慌乱,不是去回答孩子的问话,而是不住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然后,拉起孩子,快步离去。
每当这时,我的心头就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不觉得难受,只感到很遗憾:又有一位天真的孩子失去了一个理解残疾人的机会。孩子是好奇的,他看到奇异的现象往往要提出自己的疑问,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疑问,父母不但耐心回答,还会夸奖他聪明伶俐,可为什么孩子把我当成一个奇异现象而提出疑问时,父母就会大惊失色呢?直接解答孩子们的这一疑问,就会消解他们的疑惑,就会从一开始架起一座与残疾人之间沟通理解的桥梁。否则,孩子们的心中就会永远存留着这个未解的“谜”,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中,他就会对残疾人另眼相看。
千万不能躲避孩子们对于残疾人的好奇,好奇是理解的第一步,父母有责任解答他们的疑问,有责任培养他们对残疾人习以为常的情感基础。只要大家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心灵无障碍”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我常听到朋友们这样对我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们确实很紧张,怎样与你相处才好呢?在你面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呢?我们真是无所适从。不过,同学相处时间一长,一起学习,一起游戏,不知不觉中我们已不再把你看做残疾人了。就连外出旅游我们也一起去,我们所想的不是你能不能去,而是我们怎样才能带你去。”
我感谢朋友们的信任,同时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残疾人不能不给予关照,但万万不能把他们排除在正常的生活之外,万万不能因为他们身有残疾就区别对待,以至于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伤害。
初次与残疾人相遇,人们总免不了有一种心理上的隔膜。但是,如果相处时间久了,人们依然对残疾人怀有异样的感觉,那么责任就在残疾人本身:一性一格问题?人生观问题?……残疾人首先要信任自己,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另外,残疾人不能有“特权意识”。我是残疾人,你们就要同情我,就要照顾我,就要高看我一眼。这是毫无道理的,说到底就是一种自私,一种不知自一爱一的胡搅蛮缠,即使乞求得一时的怜悯,也不能获得心灵上的和谐交一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