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改改回头看了西屋一眼,说:“瘦瘦的,眉一毛一很重,耷一拉眼角,高鼻梁,嘴唇挺厚的……一妈一,其实……”她好像怕母亲生气,不敢说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对他的长相一点都不满意,太瘦了。他根本比不上那个人。”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指那个姓姜的男教师。
她接着说:“一妈一,我不是抱怨你啊。他对我也挺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抱着走呗!”
母亲傻住了,女儿描述的这个人,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从女儿的神态看,这个人确实存在,就坐在西屋的炕上。他是女儿的丈夫!
“一妈一,没什么事,我就回我的屋啦?”田改改试探着说。
“你,你回吧……”
田改改转过身,轻飘飘地走回了她的西屋。
母亲朝西屋看去,油灯还在闪闪跳跳。
干活的父子终于回来了。吃完饭,田泉睡着之后,母亲小声对田改改的父亲说了这件事。
丈夫趴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地一抽一烟,一言不发。
第二天,田改改没来东屋吃早饭。
母亲走进西屋,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坐在西屋的炕上照镜子。
“改改,你怎么不吃饭?”
她不好意思地说:“一妈一呀,我都是嫁出门的人了,怎么能在一娘一家吃呢?晚上大周就回来,他给我带吃的。”
中午,田改改也没有吃饭。
到了晚上,她还是不吃饭。
父亲急了,走到西屋,大声呵斥她:“你想不想活了?赶快吃饭去!”
田改改怯怯地说:“他回来会生气的……”
父亲不再讲道理,抓住她的手腕,朝外拽。田改改害怕地看着父亲,死死地撑住门框不放手:“爸,求求你,你不能一逼一我呀,我不敢去吃啊!……”一边挣一边哭起来。
……这天的晚饭,田改改的父母和田泉都没有吃好。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睡了。
田改改的父母竖一起耳朵听西屋的动静。田改改没有说话,好像在看书:“啪啦——啪啦——”book.sbkk8.coM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好像回来了什么人,她开始说话了,就像夫妻间的那种口气。东屋的三个人一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听。
那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接着,他们听见田改改在被窝里吃着什么,“喀哧喀哧”,好像在啃一胡一萝卜。
又过了两天,田改改还是一口饭不吃,好像要断绝人间烟火。
她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了出来,一天换几套。她把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坐在炕上发呆。
一到了晚上,她就嘀嘀咕咕地和那个人说话,说什么听不清楚。
这天晚上,田改改的父亲和弟弟睡在了西屋,母亲把田改改拽进了东屋,让她睡在自己身边。
田改改惊惶地说:“他会生气的!”
母亲说:“有事我担着!”
夜里,母亲把田改改挤在她与墙之间,不留一点空隙。她要看看会怎么样。
第二天,湿一漉一漉的太一陽一刚刚升起来,田改改的母亲就醒了,她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在她和改改中间,空出了一个人那么宽的地方!
连续几天不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田改改瘦得像纸似的。她脸上的脂粉越来越厚,眉眼越来越黑,嘴唇越来越红,显得极恐怖。
父母套一上马车,把她拉到了依龙镇卫生院。一个大夫给她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实质病,就给她打了点葡萄糖,嘱咐她回家好好休息。
回到家,田改改的父母几乎绝望了。
他们感觉西屋真的有个男人,他隐了身,他们永远看不到他,只有田改改能看得见。不知他来自何方,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此人似乎永远早出晚归。
这天,他们找来了一个跳大神的。
这个人留着山羊一胡一子,眼睛滴溜溜乱转。他跟着田改改的父亲刚刚跨进田家大门,掉头就走。
田改改的父亲追上他,问:“你怎么不进屋?”
那个人慌乱地说:“你不要再找我啦!”book.sbkk8.cOm
田改改的父亲拉住他,苦苦哀求:“你救救我女儿吧,我给你磕头都行!”
那个人说:“老实告诉你,这个东西我治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没办法,父母只好带着田改改离开家,去了十几里路之外的舅舅家,希望躲一躲。
说来也怪,到了舅舅家后,田改改的病似乎好多了,她不再一个人嘀嘀咕咕,而且,她也开始吃饭了。
第三天,吃完晚饭,田改改看着窗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好了!他来了!”接着,她四处奔跑,寻找躲藏的地方。
大家都惊呆了。
那个人好像进了屋,并且抓住了她,恶狠狠地殴打她,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就回去!别打啦,我这就回去!”
然后,她跪在父母面前说:“快送我回家呀!”
父母没办法,只好套车回家。
在车上,田改改平静了许多。她母亲哆嗦着问:“他说什么?” 田改改一边叹气一边说:“他问我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他一声。他说我在躲他。他说我一辈子都躲不开他。”
……两个月后,田改改死了。
这个故事太深邃了,我越琢磨越惊骇。我究竟怕什么?一会儿再告诉你。
三天后,姑一奶一出殡。
在大家的呼号声中,我看见不远处的荒草中有一座新坟。那应该就是田改改的了。
表婶曾经告诉我,田改改是未婚女子,按当地的一习一俗,她不能用棺材,只能装进一只长形木箱里。而且,她不能埋在地下,只能平放在地上,再埋土,因此她的坟又高又大。
表婶还说,田改改死后第七天,她的父母领着田泉去给她上坟。田改改的父母在烧纸,田泉跪在坟前哭。他过于悲痛,过于劳累,哭着哭着,竟趴在坟上睡着了。
走的时候,父母叫醒了他。他一揉一揉一眼睛说,在梦里,他去了姐姐家,那是一个很陌生的院子,姐姐站在大门口不让他进去,还大声呵斥他:你来干什么?快走!一会儿你姐夫回来你就走不了了!
送殡回来,表叔表姑们就去“报庙”了——跪在土地庙前哭一场,给姑一奶一在一陽一间注销户口、在一陰一间注册户口的意思。
姑一奶一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站在镜子前,静静地看自己。
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对田改改的故事如此恐惧——
你看看我的长相——瘦瘦的,眉一毛一很重,耷一拉眼角,高鼻梁,嘴唇挺厚的……这个长相不正是田改改描述的那个看不见的丈夫吗?
我说过,我经常梦见田改改。在梦中,我是她的丈夫,她死前那段幻视幻听的“婚姻生活”,我断断续续都梦见过——比如有一天,她突然跟她的家人一起失踪了,我苦苦追寻她,终于把她找到了,我把她打了,她一边四处躲藏一边向我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