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心怀鬼胎
眼看着朵玛瘦弱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中,老七脸上刚刚那份一温一厚包容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消失了,就像躺在地上的王二手腕里流一出的血一样,一点点凝固,最终由热的变成了冷的,那种暗一红色的狰狞的冷,一如他嘴角流下的血,那是贺老太的血。贺老太此时正躺在那间屋子里,脖子上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一一
老七,早已不再是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呢?老七曾经无数次的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来、自从师傅死了以后,自己就成了这一带最出名的赶一尸一匠了,师傅这些年攒下的名声都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头上。是的,他能吃苦。稳重,不管多难走的道,只要他出马,赔上命也一定会把那些客死异乡的”喜神“平安送到家。”卡洞坪出来的小伙子硬是能吃苦得很。“这一带的人说起老七都是这样一副又赞又叹的语气,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偏偏就生在卡洞坪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入了这么个行当?若不是个赶一尸一匠,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招老七当上门女婿,只可惜……男怕入错行啊!
如此种种,老七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愿意去想,越想越难受,不如不想,直到他和阿四一起遇到了朵玛一一垭栳寨最漂亮的姑一娘一。
后来的事,我们已经讲过了,阿四和朵玛像任何一对年轻人一样一爱一得忘乎所以,而老七则充当了一个大哥一般的旁观者。当然,我们还有没讲过的,那就是这个大哥到底是一个怀着怎样心思的旁观者。
那时的老七还是个人,并且是个标准的年轻男人,所以当阿四在朵玛的笑涡里一点点沦,陷的时候,老七的心也一样变得不能自拔了。只是老七比阿四到底还是沉稳那么一点,所以当阿四一爱一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老七清醒地知道,这件事被垭栳寨的人发现以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老七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可是他舍得了阿四,却舍不得朵玛。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暗示甚至明示过朵玛,可惜朵玛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朵玛反而越来越讨厌这个总是扫人兴的大哥了,于是再见到老七,朵玛脸上便没了好脸色,到了后来,索一性一躲着不肯再见老七。自然,阿四在老七面前也是越来越躲躲闪闪期期艾艾了。book.sbkk8.coM
好心没好报本来已经很郁闷了,尤其当这份好心是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对你最重要的人,而却一点回报都没有的时候。说真的,对老七这种常年跟活人说不上几句话的人而言,朵玛是他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可就是这抹亮色也要一点点从他眼前淡去,而亲手一点点把这点颜色抹掉的人,正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好兄弟。
所谓好兄弟,通常只是共患难的时候才会称兄道弟,一旦遇到好事,尤其是只有独一份的好事,谁还能管得了什么兄弟?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阿四和老七心眼里都敞亮得很,但都藏着掖着不说。阿四到底是个没心计的小伙子,藏着掖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别人便真的啥也不知道了,难怪师傅临死前把祖传的一陰一锣留给了老七而不是阿四——因为老七不会自欺欺人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而是晓得藏着掖着地去找到这一带最出名的巫蛊世家,垭栳寨一邓一家。
”一邓一叔,事情就是这样子。阿四虽然是我兄弟,但是师傅临终前的嘱咐我不能违背,他坏了规矩,怎么办?“老七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写满诚实。一邓一叔脸上的表情则是一陰一晴不定,似笑非笑。
”这事,按说该找你贺一娘一一娘一,你找到我徽-么?“一邓一叔吐出的浓烈的烟圈熏得老七直流泪。
”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咽了口唾沫,”至于贺一娘一一娘一……您知道她在为难什么。“一邓一叔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一搐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射一向老七。老七却没有丝毫回避, ”一邓一叔,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我是和阿四一样都喜欢朵玛,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坏规矩。至于贺一娘一一娘一,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叹了口气,”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一邓一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烟袋,像是对老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重重地扔下一句话: ”你师傅……你师傅如果活着,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呢?“book.sbkk8.cOm
于是,一条心照不宣的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条协议的后果就是垭栳寨的一个刚满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细密的好像蛇咬过一般的牙印,但是却找不到一点蛇的踪迹。一直对阿四和朵玛的关系保持沉默的贺一娘一一娘一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一尸一匠都要在手臂上种蛇蛊防身,用这种极尽一陰一毒的东西来以毒攻毒,这也正是赶一尸一匠不能跟女人亲近的原因一一蛊蛇嗅到了情一欲的味道,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蛊蛇会不知不觉摄魂一般吸干净人血,先是婴儿,再是小孩,然后是大人……
作为垭栳寨已故族老的长女,作为朵玛的姨一娘一,贺一娘一一娘一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就像等着看祭鼓节上几头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横飞一样,她等不得,他们也等不得了。
那一天,垭栳寨的人都觉得最解恨的那一天老七却不在,他出门走脚夫了,替一邓一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个远方侄儿。他知道,一邓一叔是为他好,因为一邓一叔知道,老七在想什么,当然也知道他会怕什么,再怎样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见红的那一刻,是个人也受不住。在这之前,老七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并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么一天,血会有多黑,叫一声会有多惨,哭声会有多烈;就像他再次同到垭栳寨的时候,看到已经不成一人形的朵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这么多年赶一尸一生涯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魂飞魄散的恐惧,那种让他后悔的恐惧。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一孩子的确是被蛊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来自阿四,而是来自一邓一叔,来自他和一邓一叔的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