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轮红日似乎漫不经心的隐入云层。
金色余晖下的村庄,家家户户的黑石瓦屋顶上开始冒出了袅袅炊烟,空气中渐渐的飘荡起了木材燃一烧的香味。
孙家屋场,一路朝西。
一条砂石小道走到尽头,几颗青翠浓密的香樟树下,一栋不起眼的红砖黑瓦平房,三开间,落寞的坐落着。破旧但一尘不染的堂屋门开着,三副天尊布像挂在了正中间,香飘青烟,红烛静燃。平整光滑的泥地上,一位身着青衣青裤的白头老者盘腿打坐在草蒲一一团一一上,静静的、肃然的。
1.驱煞孙师
孙师傅样貌不起眼,不喜言谈,但他却是我们周边几个村子最有名气的一位高人,身怀驱煞収惊、勘探风水、画符镇邪的本事。认识他老人家的人遇见他,都会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孙师傅或孙道爷。
尊敬与名声并不是买来的,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公认。
他身处在人道与鬼道的中间,一陰一一陽一两界,维系生死。
很少有人能够准确无误的说出他的真名,但如果说驱煞孙师,就连出了乡镇,都有人会说,是不是孙家屋场的孙师傅?
孙师傅的一生,是坎坷的,落寞的,孤寂的,只有在他燃起手中的符纸,念起咒语的时候,一个高人的气质便尽显无遗。
孙师傅师承何人无所得知,这似乎是一件非常值得人探究的事情。也曾有人探询,但他只是微笑着朝自家堂屋里的天尊布像一指,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说道:“我的师傅肉一身坐在神台上,也坐在我的心里。”
孙师傅的一生坎坷落寞,年轻的时候游历他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双亲过世时,他不到二十五岁;娶妻不到一年,妻子离她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至此,孤身一人到老。
有人说,孙师傅的本事,是游历回来后突然就有了的。而游历何方,经历了何事,除了他自己,恐怕无人得知。
1966年,破四旧。也不知因谁的举报,不到三十岁的孙师傅被扣上了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反动大帽,被批斗,被殴打,被关押,甚至就连他的家都遭到了洗劫与破坏。
那年月,恐怕是孙师傅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差点死在了批斗中。而就在这场盛大的破四旧运动中,他却救了一个批斗他的人。
孙师傅被草绳五花大绑,衣衫褴褛的跪在村头的泥地上。
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男子,叫张一爱一国,也是孙家屋场的人。他胳膊上系着红布条,手持开裂的竹条,带着一群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男男一女女,声嘶力竭的喊着口号,朝孙师傅怒吼着。
孙师傅跪得笔直,抬着头,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神情激动的张一爱一国,目无表情,不喜不悲。
或许是张一爱一国喊得累了,在甩打了孙师傅几下后,拿着竹条喘着粗气,红着眼指着孙师傅问道:“你承不承认你在村里搞封建迷信活动?你承不承认你就是牛鬼蛇神?你承不承认你的成份是有问题的?”book.sbkk8.coM
“什么叫封建迷信?去年,你嫁出去的姐姐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吧?还是我给他看好的,你说说,如果是救人一条命,也是封建迷信吗?”孙师傅不卑不亢的回答着。
“你这个反动派,你这个迷信鬼,你信不信我打死你?不许你说这事,你先承认我刚刚说的,承认了就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张一爱一国像是恼羞成怒,挥舞着竹条大吼着。
孙师傅闭口不言。
孙师傅说的这件救人命的事情,是在破四旧还没开始之前。
一天夜里,张一爱一国的姐姐姐夫抱着孩子,从婆家回到一娘一家,在一娘一家父母的指引下,连夜赶到孙师傅的家中,一路上哭天喊地动静很大,许多沿路村民都被吵醒起来看热闹。
孩子发着高烧,嘴里念着一胡一话,小一脸青黑,看模样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有出无进了。许多人都摇头,这邪气攻心,怕是没得救了。
孙师傅闻言,接过孩子放到自家一一床一一上。画符念咒,燃香熏身,一碗符水入肚过后,孩子的脸蛋慢慢的正常起来,天亮鸡鸣之时便已安然无恙。
张一爱一国的姐姐姐夫万分感谢,孙师傅笑着摆摆手,分文不取。
现如今,张一爱一国要打倒孙师傅的封建迷信,抄了他的家,烧了他的符纸符书,却恼羞成怒孙师傅提救过自家侄儿一性一命的事情,所以孙师傅只得闭口不语。
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张一爱一国对孙师傅毫无办法。
其实他也有点怕,对于孙师傅的本事,他是清楚的。
就在他与孙师傅对峙着思索着用什么办法让孙师傅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封建迷信的时候,手底下一个‘破旧小兵’附在了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张一爱一国大手一挥,大喊了一句:“先放着这孙反动,我们去抄孙麻子的家去。”
一群人跟着张一爱一国气势汹汹的走了,留下了孙师傅一个人直一挺一挺的跪在泥地上。张一爱一国走远后,一个远远围观的老头走了过来,解一开了他身上的草绳,示意他赶紧回家。
孙麻子是村里相对比较富裕的人家,按那个年代的成份论,孙麻子算的上是地主阶级的后人。但张一爱一国批斗的不仅仅是孙麻子全家,连接着的还有孙麻子那死去的老父亲。book.sbkk8.cOm
张一爱一国站在孙麻子家的饭桌上说:“接到革命同志举报,孙麻子父亲的坟墓里有阶级斗争的对象,有资产阶级的不义之财。”
孙麻子父亲的坟墓前。
张一爱一国大手一挥,喊着口号:“打倒地主,打得他永不超生,挖出金银充公搞建设。”
手底下的小兵们眼睁睁的看着,没有动,也不敢动,要他们喊喊口号打人抄家还能动手,可这挖坟掘墓却万万不敢。
张一爱一国恶狠狠的骂了一声,抄起锄头,率先开挖。
一座死人安息的坟墓,被张一爱一国挖了个重见天日。
棺材露出了盖,一股泥土与一陰一森的气息迎面扑来,围观的人后退了一步。可张一爱一国并没有停手,反像是着了魔一般,挥起了锄头,将已经腐朽的棺材劈了个四分五裂。
棺材劈开了,一股难闻的臭味飘开来,令人作呕,众人纷纷后退,一具灰白的一尸一骨呈现在张一爱一国的面前。
张一爱一国颤一抖着脚,伸头往里看去,除了一尸一骨,其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便喊了一句:“这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死后都发臭。”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噗嗤一声笑了,人死腐烂了当然会臭。
张一爱一国不死心,拿起手中的锄头,伸进了棺材里,戳了戳一尸一骨,一尸一骨移到一旁,仍旧没有发现。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一个后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了脚,哗的一声响,一不小心便摔进了棺材里。
看到这眼前的一幕,四周远观的小兵们一哄而散,也顾不上张一爱一国呼天喊地的叫嚷。
一一夜过后。
清早,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来到了孙师傅的家里,一见面便跪下了孙师傅的面前,眼泪长流的哭着。
这汉子不是别人,而是张一爱一国的父亲张德胜。看到张德胜的到来,孙师傅的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何况在昨天就已经从邻居的口中得知了张一爱一国挖坟掘墓的事情,孙师傅长叹了口气,连忙托起了张德胜。
听完张德胜的话,孙师傅想了想开口说道:“张叔,我今天身一体不适,明日再去您家,放心,无大碍。”
张德胜没办法,只得抹着眼泪骂着自己的儿子一胡一作非为,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邻居们得知事后,纷纷来到孙师傅的家中,劝他这事儿就别管了,一个村的祸害自己人,还挖坟掘墓,让他被鬼整死算了。
孙师傅摇摇头,不语。
第二天清早,孙师傅来到了张德胜的家中。看着躺在一一床一一上哼哼唧唧无法动弹的张一爱一国,探手摸了摸额头,脱一去了张一爱一国的衣服,画符烧纸融入一碗凉水中,灌进了张一爱一国的嘴里,手沾符水在其胸前画了一道符,念了几句咒语,嘱咐了三天不能洗澡更衣,三天过后去事发之地磕头赔罪、烧纸求谅。
在围观的村民不解的眼神下,孙师傅走出了张德胜的家。
自从这件事后,张一爱一国再也没有批斗过谁,一直老老实实。
过后,有人说起这件事,问孙师傅,这张一爱一国批斗你打你骂你抄了你的家,为何还要救他?又为何要隔天再救?
孙师傅淡然的笑笑,说道:“人是人,鬼是鬼,见死不救,不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之所以隔一天,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万事多三思,对人要敬,对死去之人更要敬三分。”
就这么一件事,知情的村人至今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