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飞机的餐馆
“每个女人,都渴望有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电影A Room with a View的开头这样说道。与之相比,我的爱好是一间看得到飞机的餐馆。被嘈杂困扰并不是我觅食的出发点,而是我知道,在很多机场的边缘地区,永远深藏着比艳遇更加诱人的……美味,它经常让人迟滞难行。
第一次体验是在重庆。那次我们从贵州由陆路抵达山城,接我们的朋友却一刻不带犹豫地拉着我们以及我们的行李直奔江北机场。一路上看着路标,我陪着小心解释,我们并没有立即返回北京的意思。朋友却说:“不走不走,一顿饭而已。”如你所知,我们到达的是那家曾引领了全国水煮鱼风潮十数年、著名的江北水煮鱼。一进门的场景触目惊心:三五十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和相等数量的暂且裹着上身的女人们,在拥挤的空间里大嚼。间或有人吃罢起立,穿上光鲜的衬衣,系上醒目的领带,拖起时尚的拉杆箱,口中念念有词,It’s time to go!帅呆了真是!
那顿饭吃得通透,捞起清油里最后一根豆芽,我抹着油嘴巴对制片主任做总结陈词:“回北京别订早班飞机啊,一定要再来一次。”在飞机起降的轰鸣声中,一干人上车,再次折返回市区。
桂林两江机场,派出所小楼的背后有一排平房,那是我另一个吃鱼的去处。两江镇最著名的是两件物事,一个是前朝的代总统李宗仁,另一个便是名震华南的桂林米粉。一罐土鸡汤,一份酸笋子烧鸭,剩下的就是蜂窝煤炉上正开着锅的野鱼。在桂林的飞机肚皮底下,吃法稍微有些复杂。一般我们是上高速之前先从路口村那家著名的粉店买来米粉和卤汁(分开装的),再由两江镇的朋友拎一塑料桶米单酒(只蒸馏过一次的低度米酒),以鱼鸭送酒。付账前,老板再把带来的米粉冒一下,浇上卤汁,那滋味可称得上是对整个桂林之行的一次盘整,即便上了飞机,也要从眩窗向下面那唯一的一排平房投去深情的一瞥。
人在旅途,多有漂泊的自恋情结。两箸菜,顿感人生无着,几杯酒,咽下便成了旅愁。这时候,驻足航站边缘,所谓移车泊机场,日暮客愁新。加之好友相送,更营造了临行密密吃,意恐迟迟飞的幻境。正如前面那部电影里,露西在佛罗伦萨的塔尖感觉自己身处英伦一望无际的麦田,在离机场跑道不远的小餐馆,我也能在酒精的作用下飘飘欲仙,每次吃得脑满肠肥。我有个朋友叫和菜头,曾在丽江的航空港上班,我一直怀疑他胖大的身躯极有可能与机翼下觅食过度相关。
如果要对全国机场附近吃食做一个盘点,我认为最华丽的地方莫过于成都的双流了。双流是成都的窗口,更是成都餐饮的脸面,整个双流范围内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餐馆和农家乐,按说机场是嘈杂之地,但好在成都人民喜欢闹热,照样趋之若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谜。
双流的饮食奇迹由来已久。二十年前,双流的航班并不多,但很多人却喜欢到双流吃饭。我有个叫王三娃的小弟,那时家住在成都市内衣冠庙附近。隔几个周末,王爸爸就要带着全家到双流打牙祭。每次我去成都,三娃也会到机场迎接,当我感动得连连道谢时,还在上初中的三娃子却说:“哪个来接你?老子是来看飞机!”
这里不得不讲一个典故。据说,四川某县交通不便,为了迎接原籍在此的某领导人前来视察,县上特地在一个小山顶修建了直升飞机停机坪。飞机来时,周围几万乡亲站在那儿,领导人大为感动,几步上去握住一位老乡的手便说:“谢谢你们在这里等我。”老乡却不领情:“哪个等你!老子是来看飞机。”十几年前,看飞机这个词在当时等同于今天所说的“出来打酱油的”。
那时候,三娃子经常被王爸爸拽着来看飞机,王爸爸是市文化局干部,是亲自坐过飞机的人,这对于饱受蜀道之难困扰的四川人民来说,的确骄傲得紧。所以到了双流,在院坝里支起的小桌边坐下,王爸爸就会给全家现场讲解:“看噻,这是波音737。”一会儿,天边又出现个细长的家伙,王爸爸又说了:“又来了,这是麦道82。”又过了好一阵儿,没有飞机过来,这次是三娃子喊起:“妈哟,又飞来了一个……哦,是丁丁猫儿(蜻蜓)……”尽管那时双流的飞机很少,但我认为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成都人民对先进事物从善如流的崇高愿景。
当然,现在的成都已经是现代化的大都市,不必说这里的物价,已经和国内最发达地区有得一拼,就连住宅小区的名字看上去都是那么洋盘——夏威夷、曼哈顿、香榭丽舍——我想问骡马市怎么走,简直都不好意思张口。但这并没有改变双流质朴的饮食旗舰地位,每次去成都,到达或者离开,甚至中间,我都有去双流觅食的欲望。
最经常去的一家农家乐,四十亩地,各种水果蔬菜、家禽家畜,都出自自己的田园。坐在竹棚下,看着飞机起起落落从头顶穿过,桌上先摆着一盘酱猪手,旁边是诱人的海椒面面。紧接着上来的是红油拌鸡肉和姜汁嫩豇豆,绿的晶莹红的缠绵。炒菜只点一个,苦瓜煎蛋,土鸡蛋的金黄和苦瓜的翠绿再配上点点的春笋,演绎着“机翼之下岂有完卵”的意境。
好了,主菜上来了,一大盆黄瓜烧田鸡。细小的骨刺上突兀着一连串雪白细嫩的肉,味道鲜美的程度只能到童年的记忆中搜寻。更绝的是,没有完全断生的黄瓜在浓汤中浸着,开始吃时还有些涩口,不到十分钟却又被滚烫的汤汁浸润得通体酥软……我惯常的做法是吃一份,再让服务员打包三到四份带回北京(黄瓜和方竹笋是单放的,到家后加热,汤开了再丢进去立即起锅,这样才会有它固有的鲜香)。每次回到北京,从传送带上拿到那只可爱的纸箱,低头嗅一下,溢出来的香味,陶醉得我就像没有离开成都。
这时候可以给王三娃打电话了。忘了说了,三娃子现在北京的CBD上班,纸箱里面有他乡愁的味道。是的,每次三娃子接过那汤汤水水的食品袋,都会兴奋得面色潮红。一般,他会打开袋子闻一闻,然后夸张地说:“是正宗的嗦,我耳边都有飞机呼啸的声音嘞!”
2008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