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的。我说过下次来时告诉你的吧?谈不上隐瞒。”她说,“不是隐瞒,是嫌告诉起来-嗦。又是问写什么字,又是问这名字常不常见,又是问老家哪里,每人都要这么问一番,——嗦嗦,我也就懒得再告诉别人名字了。比你想的要心烦得多,这事。一个劲儿地重复同一种答话嘛!”
“不过这名字不错。刚才查了一下,这东京都内也有两个姓由美吉的。知道?”
“知道。”她说,“我不说以前在东京住过的么,早都查看过了。姓氏姓得奇特,到一个地方往往首先查电话簿,都成了习惯,到一处查一处——由美吉、由美吉地。京都也有一个。呃,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实话实说,“明天要去旅游,离开几天,走之前想听听你的声音,别的事没有。有时候非常想听你的声音。”
她又沉默起来。电话有点混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语声,仿佛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又干涩,带有奇特的回响,内容听不真切,但似很痛苦这点则听得出来——痛苦,时断时续。
“哎,上次我说过有一回下电梯时眼前突然漆黑的事吧,向你?”
“嗯,听来着。”我说。
“又碰上一回。”
我默然,她也默然。她又开始在极遥远的地方絮絮不止。同她一交一 谈的对方不时随声附和,声音十分含糊,估计是“啊”“嗯”之类。总之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女子像慢慢往上爬梯子似的痛苦地倾诉不已。我陡然觉得像是死者在讲话,死者从长长走廊的尽头处讲话,讲死是何等的痛苦。
“喂,听着没有?”由美吉问。
“听着呢,”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真的相信当时我说的话?不是仅仅随口应和?”
“相信的。”我说,“还没有对你说,后来我也去过同样的场所,同样乘电梯,同样漆黑一片,经历了和你完全同样的体验。所以你说的我全部相信。”
“去了?”
“这个另找机会说,现在还归纳不好,因好多事情都没着落。下次见面时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给你好好讲一遍,即使为了这点也必须见你一面。现在先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听听你的,你的至关重要。”
沉默良久。混线时的对话再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电话式的沉默。
“好几天前,”由美吉开口了,“大概10天前吧,我乘电梯准备去地下停车场。晚上8点前后,不料又撞进了那个地方,同上次一样。迈出电梯,意识到时已经在那里了。这回一不是半夜,二不是十六楼,但其他的一模一样。黑一洞一洞、潮乎乎,一股霉气味。那气味那黑暗那潮一湿,和上次完全一样。这回我哪里也没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电梯返回,好像等了好长时间。电梯终于回来,乘上赶紧离开。就这么多。”
“这事跟谁也没讲过?”我问。
“没有。”她说,“第二次了,是吧?这次我想最好再不跟任何人讲。”
“这样好,最好对谁也别讲。”
“喂,到底如何是好呢?近来一上电梯就害怕,怕开门时又是一一团一 黑,怕得不行。毕竟这么大的宾馆,一天里总不能不乘几次电梯。你说怎么办好?这件事上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除了你。”
“跟你说,由美吉,”我说,“为什么不早些打电话来呢?那样我早就对你解释清楚了。”
“打过好几次,”她悄声自语似的说,“可你总是不在。”
“不是有录音电话吗?”
“那个,我很不喜欢,紧张得很。”
“明白了。那好,现在简单说几句:那片黑暗不是邪恶之物,对你不怀恶意,不必害怕。那里是有什么居住——你听见过脚步声吧——但决不会伤害你,那不是攻击一性一的存在。所以以后再遇上黑暗,你只管闭起眼睛,站在那里静等电梯返回即可。明白?”
由美吉默默咀嚼着我的话:“坦率说点感想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对你还不大清楚。”由美吉十分沉静地说,“时常想起你,但对你这个人的实体还把握不住。”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我虽然已经34岁,但遗憾的是不明朗的部分过多,保留事项过多,同年龄很不相称。眼下我正一点点解决,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因此再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将各种事情向你准确地解释清楚,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互相加深理解。”
“但愿如此。”她犹如局外人一般地说。这使我蓦地觉得很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但愿如此。好了,下一条新闻……”那么,下一条新闻……
我说明天去夏威夷。
她无动于衷地“呃”了声。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相互道声再见,放下电话。我喝了杯威士忌,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