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嘟囔两句,但还是翻看了日记,说是叫“由美吉”。
“由美吉?”我问,“写什么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非常奇特么,不知写什么字。大概是北海道人吧,名字上没那种感觉?”
“不,北海道没有这样的名字。”
“反正就那么叫,就叫由美吉。”雪说,“喂,好了吗?看电视喽!”
“看什么呢?”
她答也没答,咔的一声放下电话。
我拿起东京的电话簿,从头到尾查阅有没有姓由美古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东京都居然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照相的,开了个“由美吉照相馆”。世上的姓氏真是花样繁多。
接着,我给海豚宾馆打去电话,问由美吉小姐在不在。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不料对方马上把她唤了上来。“是我,”我说。她还记得我,看来我还不无可取之处。
“现在正忙着,”她低低地、冷冷地、干脆地说道,“过会儿回电话。”
“好的,过会儿。”
等待由美吉电话的时间里,给五反田打了个电话,对录音电话说我马上去夏威夷几天。
五反田大约在家,很快打电话过来。
“好事嘛,真叫人羡慕。”他说,“换换空气,再美不过。能去我都想去。”
“你还不能去?”
“噢,没那么简单。事务所里有债款。又是结婚又是离婚,折折腾腾地欠了不少债。跟你说过我身无分文吧?为了还这笔债我正拼死拼活地干,不愿演的广告也得演。说来荒唐:经费可以大肆挥霍,而借款却偿还不上。这世道一天比一天变得不可捉摸,连自己是穷鬼还是富翁都搞不清。东西琳琅满目,想要的却没有;尽可挥金如土,想用钱的地方却没得用;漂亮女郎招之即来,而喜欢的女子却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
“借款数目多少?”
“相当之多。”他说,“我只知道相当之多,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是我自吹,大凡事情我都能干得在一般人之上,惟独这算账一窍不通。一看见账簿上的数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就要背过脸去。我家是传统式家庭,从小受的就是传统式教育。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不要关注数字,只管拼命劳动安分守己;什么不要拘泥细节,而应从大节着眼,光明正大等等。这不失为一种想法,至少当时还行得通。但在安分守己的观念早已消失的今天,便没有任何意义,事情也就难办起来。大节没有了,只剩下厌恶数字这一细节,糟糕到了极点!这个那个的,我根本理不出头绪。事务所的税务顾问给我解释得倒很详细,但我听不进去,也实在理解不了。一会儿钱去那里来这里,一会儿名目上的债款,一会儿名目上的贷款,一会儿经费如何如何,简直一一团一 乱麻。我就让他说得简单一点,他说那样谁都做不来。我说那就只告诉结果算了。告诉就告诉,他说,这倒简单:债款还为数不少,减了一些,还剩这么多这么多,所以得干!不过经费尽可大把大把地用,就是这样。无聊!和蚁狮差不多。我说,干活倒可以,我并不厌恶。伤脑筋的是捉摸不透其中的机关,有时都感到有些可怕。噢——又说过头了,对不起。一和你聊起来就聊过头。”
“那有什么,没关系。”我说。
“毕竟和你无关,下次见面再慢慢聊吧。”五反田说,“一路平安!你不在我会寂寞的。一直想找时间和你喝一次。”
“夏威夷,”我笑道,“又不是去象牙海岸,一个星期就回来。”
“啊,那倒是。回来能打电话给我?”
“好的。”
“你在火一奴一鲁鲁海水浴场躺着歪着的时候,我可正在模仿牙医还债哟。”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我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Differentstrokesfordifferentfolks。①”
①与前句意思大致相同。
“施莱和斯通兄弟!”五反田啪地打了个响指。和同时代的人一交一 谈,的确可以省去某种成分。
由美吉快10点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是从住所打来的。我蓦然想起她那雪花纷飞中的公寓。明快简练的外观,明快简练的楼梯,明快简练的门扇,还有她那神经质的微笑。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地令人不胜依依。我闭起眼睛,想像夜色中静静飘舞的雪花,心头涌起一缕缱绻的柔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首先发问。
我说是雪告诉的。“没有舞弊,没有贿赂,没有窃一听 ,没有一逼一供,我彬彬有礼地向那孩子请教,于是得以指点迷津。”
她疑惑似的沉默一会。“那孩子怎么样?安全送到了?”
“太平无事。”我说,“稳稳当当护送到家,现在还不时相见。精神得很,只是有点与众不同。”
“和你一个样。”由美吉无甚情感地说,像是在说一件世人无不昭昭的确切事实,例如猴子喜欢香蕉,撒哈拉沙漠很少下雨等等。
“喂,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名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