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同她邂逅后,心里也同样非常激动。他跟迪拉特、丽达、泽拉的往来早已中断了;后来,似乎又毫无意义地给请到了格里菲思府上,在那里匆匆瞥了一眼诸如贝拉、桑德拉·芬奇利和伯蒂娜·克兰斯顿那样上流社会里名媛闺秀;说实话,他依然还是很孤寂。那个上流社会啊!显然不准克莱德登堂入奥。正因为他对此抱有幻想,便跟所有其他朋友断绝了来往。可是结果又怎样呢?如今,他不是反而比过去更加孤寂了吗?只跟佩顿太太打一交一道!每天上班、下班,只不过见人点点头,或是偶尔扯上几句——或是跟中央大道上主动打招呼的商店掌柜寒暄几句——或是索一性一就跟厂里一些女工也招呼一下,尽管对这些女工,他既不感兴趣,又不敢进一步跟她们一交一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是姓格里菲思吗?单凭这一点,他不是就有权受到他们大家的尊敬,乃至于崇拜吗?真的,这有多微妙啊!
那又该怎么办呢!
再说说这位罗伯达·奥尔登。自从她就这样在莱柯格斯落脚后,对当地情况与克莱德在厂里地位都已有所了解,她发觉克莱德很动人,还对她脉脉传情,但她对自己的前途却也感到困惑了。从她住进牛顿夫妇家后,懂得了当地种种清规戒律,看来绝对不让她对克莱德,或是对厂里任何一个职位比她高的人表示什么兴趣了。因为,这里有一条禁令,就是不许女工对上司存有非分之想,或则使上司对她们发生兴趣。凡是虔诚、正派、谨慎的女工,都不会这么做。不久,她又发现在莱柯格斯,贫富界限就象用一把刀子切开,或是用一堵高墙隔开,分得清楚极了。再有一条禁令,是有关所有外国移民家庭里男男一女女的——他们都是愚昧无知,低人一等,伤风败俗,压根儿不是美国人!不拘是谁——最要紧的是——绝对不要跟他们有什么来往。
罗伯达又发现:她自己和她所有知己,全都属于虔信上帝、恪守道德、地位较低的中间阶层,而在这些人中间,诸如跳跳舞,或是上大街溜达、看电一影等等在当地要冒风险的娱乐消遣,也都是禁止的。不过,她自己正是在这时对跳舞发生了兴趣。最糟的是,她跟格雷斯·玛尔最初去做礼拜的那个教堂里,有一些男一女青年,好象并不平等对待罗伯达和格雷斯,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是出身于莱柯格斯相当发迹的古老世家。事实上,她们上教堂做礼拜,参加圣事活动已有一两个星期,但她们的处境跟开始时相比并没有得到改变:尽管她们循规蹈矩,无懈可击,已被教会这个圈子里的人所接纳,可是娱乐与一交一际活动,照例只是同一个教会里社会地位较高的那些人的事,她们始终没有份。
罗伯达同克莱德不期而遇后,料想他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同时又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就这样,曾使克莱德感到痛苦的一爱一好虚荣而又焦灼不安这种病毒此刻也感染给她了。她每天去工厂上班时,就不由得感到:向她投来的,正是他那种默默追求、但又迟疑不定的目光。不过,她还感到,他也不敢对她作出亲近表示,深怕她会拒绝,或是让她产生反感。然而,她在这里做工已有两个星期以后,有时也巴不得他能跟她说说话——先让他开个头吧——而有时,她却认为他不应该如此大胆——这太可怕了,断断乎不行。别的姑一娘一们一下子会看到的。她们分明都知道,他这个人太好了,或者离她们太远了,可她们马上注意到他对她是另眼相看,也免不了议论纷纷。而罗伯达知道,在格里菲思厂内打印间做工的这类姑一娘一,她们对这种事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放一荡。
与此同时,在克莱德方面,尽管他对她有偏好,他却并没有忘掉吉尔伯特所定下的那一套规矩。为了循规蹈矩,克莱德至今一直佯装对哪一个姑一娘一都不注意,不特别垂青。不过,现在只要罗伯达一到,他几乎情不自禁走到她桌子边,伫立在她身旁,看看她是如何一操一作的。如同他一开头就预料的那样,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工,用不着多点拨,很快就掌握了工作中所有诀窍,此后赚的钱便跟人家一样多——每星期十五块美元。瞧她那副神气,总是好象很喜欢在这里工作,而且,能在这里工作她还觉得很幸福似的。再有,哪怕是来自克莱德一丁点儿的青睐,她心里也是喜滋滋的。
同时,他觉察到她身上洋溢着一种欢快的神情,它不仅出自内心情感,而且含有一种淡淡的诗意,乃至于一性一感丰富的情调。这不免使他大吃一惊,特别是因为原先他觉得她是那么一温一文尔雅,那么与众不同。他还觉察到,尽管她与众不同,谨小慎微,可她居然能够跟和她迥然不同的绝大多数外国移民姑一娘一交一朋友,并且似乎还能了解她们的思想观点。听了她谈论这里的工作(她先是跟莉娜·希莉克特、霍达·佩特卡娜斯、安吉利娜·皮蒂谈,接着跟很快又来和她搭讪的其他姑一娘一谈)之后,克莱德心中认定,她远不是象大多数美国姑一娘一那么保守、傲慢。不过,看来她们对她还是相当尊敬的。
有一天正好午休时分,他在楼下刚进过午餐,比往常早一点回办公室去,这时他看见她正跟好几个外国移民姑一娘一,还有四个美国姑一娘一,把波兰姑一娘一玛丽一团一团一围住。玛丽是外国移民姑一娘一里头最一爱一逗乐,也最粗里粗气的一个,正扯着大嗓门冲她们说,前天晚上她碰到一个“小伙子”,送给她一只饰有小珠子的手提包,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呢。
“他想我拿了这玩意儿,就成了他的心上人呗,”她自吹自擂地说着,一边把手提包在一爱一看热闹的众人面前来回直晃荡。“我说,这个可得想一想。够帅的手提包,嗯?”她找补着说,一边把手提包高高举起,在空中来回打转。“你说说,”她冲罗伯达把手提包来回直晃荡,两眼露出挑一逗一性一的同时也许只是假正经的样子。“我该怎么对付他?收下吧,跟他走,就成了他的心上人?还是干脆退还他?说真的,我可挺喜欢他,还有这个手提包哩。”
克莱德心中琢磨,根据罗伯达的教养,听了这一套,按说准定大吃一惊。可他仔细观察,她并没有这样——压根儿都不震惊。从她脸上表情看,可以知道她打心眼儿里觉得挺好玩。她马上粲然一笑,说:“哦,这可全得看他模样儿漂亮不漂亮,玛丽。要是他长得很漂亮,我想我就一胡一弄他,反正一胡一弄一阵再说。至于手提包,我就照收不误啦。”
“哦,可他等不及呢,”玛丽顽皮地说,显然深知在这种情况下要冒一些风险,同时两眼向走过来的克莱德眨巴了一下。“要是我就把手提包退还他,要不然今儿晚上干脆当他的心上人去。这么帅的手提包,反正我一辈子都买不起,”她顽皮而又没好气地瞅了一下手提包,鼻子一皱,样子挺滑稽的。“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嘿,这对奥尔登小一姐这么一个乡下小姑一娘一来说,是太过分了。也许她不喜欢这一套,”克莱德暗自寻思道。
可是此刻他发现罗伯达好象应付裕如:她故意佯装面有难色。“嘿,你可进退两难啦,”她说。“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才好,”她睁大眼睛,装出深为关注的样子。不过,克莱德一眼看出,她只不过是装着玩儿的,但她就是能装得维肖维妙。
这时,那个鬈头发的荷兰姑一娘一莉娜身一子俯过来说:“要是你不要他,说真的,我就把手提包连同他那个小伙子一块都要。上哪儿找他去?这会儿我正没有小伙子呢。”她伸出一只手,好象要把手提包从玛丽手里夺走似的,玛丽马上把手提包收了回去。屋子里几乎所有的姑一娘一对这种古怪的、粗鄙的逗乐都觉得挺好玩,兴高采烈地尖一叫起来。甚至罗伯达也放声大笑了,对此,克莱德也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本来就很喜欢这种粗俗的诙谐,觉得它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是啊,也许你说得对,莉娜,”正当汽笛长鸣,隔壁房间里好几百台缝纫机一齐响起来的时候,他听见罗伯达继续说道。“好男人可不是每天都能碰上的。”她的那双蓝眼睛在闪闪发光,她那非常诱人的嘴唇大笑时张得很大。克莱德心里明白,她这是在开开玩笑,虚张声势,但是,他也觉得,她压根儿不是象他原先担心那样心胸狭隘。她富有人情味,总是乐乐呵呵,待人宽厚,心眼儿可好。显然,她还最一爱一逗乐儿。尽管她身上穿得挺差劲,头上戴的还是她新来乍到时那顶褐色小圆帽,穿的依然是那件蓝布连衣裙,可在所有女工里头,就数她最漂亮。她用不着象那些外国移民女郎一个劲儿抹口红,涂脂粉,以致有的时候她们的脸看上去就象一块块粉一红色蛋糕。瞧她的胳臂和脖子,该有多美——又丰一腴,又雅致!她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她从这一工作中获得真正的乐趣似的,这时候,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美与乐此不疲的神态。在一天之中最炎热的几个钟头里,由于她紧张工作,这时候,她的上唇、下巴、前额上渗出细如珠玑的汗水,她免不了把活儿放下,用手绢将汗水擦去。而在克莱德看来,这些汗水真的就象珠宝一样,只会使她变得更美了。
这真是克莱德美不滋儿的日子啊。现在,他终于又有了一位姑一娘一。就在这儿,他可以整天价守在她身边。他可以仔细端详她,打心眼儿里喜一爱一她,久而久之,他就倾其所有的热情渴求她,如同当初他渴求霍丹斯·布里格斯一样——只不过他觉得如今更为满意,因为他知道,相比之下,罗伯达更单纯、和蔼、可敬。虽说罗伯达开头好象(或是故意装成)对他很冷淡,或是不理睬他,其实,一开头这就不是真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态才好。瞧他漂亮的脸儿和手,乌黑而又柔软的头发,还有忧郁而又迷人的黑眼睛!他呀长得很动人——哦,非常动人。她觉得,说真的,他可是一个美男子。
后来没有多久,有一天,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从这儿走过,跟克莱德谈了几句话——因此,她心里就琢磨克莱德是一个有钱有势人物,比她过去想象的确实还要优越得多。正好吉尔伯特走近时,在罗伯达身边干活的莉娜·希莉克特身一子俯过来跟她说:“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来啦。整个工厂都是他父亲开的。人家说,老头儿一死,就全归他啦。他就是吉尔伯特的堂弟,”她冲着克莱德点头示意说。“他们俩模样儿长得很象,是不是?”
“是的,真象啊,”罗伯达回答说,偷偷地把克莱德和吉尔伯特打量一番。“只不过我觉得相比之下,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还要好看,你说呢?”
坐在罗伯达另一头的霍达·佩特卡娜斯一听见最末这句话,便格格大笑,说:“这儿人人都有这么个看法。何况他也不象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那么傲气呢。”
“那他也有钱吗?”罗伯达心里在想克莱德,就开口这么问道。
“我可不知道。人家说他没有钱,”她不以为然地嘴唇一噘说。她跟其他女工一样,对克莱德倒是也很感兴趣。“他原先是在防缩车间做过。依我看,那时他干的只是按日计工。不过,听说他是要熟悉这一行不久前才上这儿来的。也许他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的。”
罗伯达一听到最后这句话,突然心慌了。迄至今日,她总是竭力告诫自己:她对克莱德不存任何罗曼蒂克幻想。可是如今听说他随时有可能调走,以后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不由得使她心乱如麻。瞧他那么年轻,那么活泼,那么迷人。而且,对她也很喜一爱一。是的,那是明摆着的事。可是,说实话,她是不应该有这个想法的,也不应该吸引他的注意,因为他在这里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物——比她可高得多哩。
罗伯达一听说克莱德有如此显贵的亲戚,甚至可能还很有钱,也就不敢肯定他会对她真正感到兴趣,这原是符合当时她复杂的心态。她不是一个穷苦的女工吗?他不是大富翁的亲侄子吗?当然,他是不会跟她结婚的。那末,他还想跟她建立什么样的正当关系呢?不,她千万要小心提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