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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二十三

十一月里,有一天傍晚,克莱德正沿着中央大道西头的威克吉大街走去。威克吉大街是莱柯格斯有名的通衢大街,从他迁居佩顿太太家以后,上下班经常路过这里。殊不知这时出了一件事,并由此引起了一连串不论是他,还是格里菲思一家人,谁都始料所不及的事。当时他心儿好象在欢唱,这正是好虚荣的青年人天使然,岁暮残景不但没有压低它,好象反而使它变得更强烈了。毕竟他有一个好的职位。他在这里受到人们敬重。除去食宿费用,每星期他还有不少于十五块美元,足够他本人和罗伯达开销。这笔收入当然比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或是联谊俱乐部时挣的钱要差得远,可是在这里,毕竟跟在堪萨斯城的时候不同,他不再与家境贫困连在一起了,而且,过去他在芝加哥时那种孤独的苦恼,现在也都没有了。此外,罗伯达还偷偷地钟于他哩。这事,谢天谢地,格里菲思一家人,不仅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说什么也不可以让他们知道。虽然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是万一出了差错,怎么才能保守秘密,不让他们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是,除了眼前最迫切的烦恼以外,他压根儿不喜欢多想想的。

尽管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的那些朋友,不愿意让他进入自己圈子,可是,越来越多的不属于当地社会英的其他知名人士,却给予他青睐。正好就在这一天,(也许因为今年春天他被提升为部门负责人,而且最近塞缪尔·格里菲思还停下来跟他说过话)公司副经理之一鲁道夫·斯迈利先生这一重要人物,套近乎地问他打不打高尔夫球,还说要是打的话,明年春天,是否有意加入阿莫斯基格高尔夫球俱乐部,这是离市区几英里的两个有名的高尔夫球俱乐部之一。这不正是说明斯迈利先生开始把他当成未来的大人物了吗?这不正是说明斯迈利先生和厂里其他人,全都开始知道,他跟格里菲思这家人是有些重要关系的,虽然他在厂里并非身居高位?这时,他除了这个想法以外,还另外想到:晚饭以后,他又可以跟罗伯达会面了,地点是在她房间里,而且时间定在十一点,也许还可以更早些,他不由得喜从中来,走起路也格外神抖擞,兴高采烈了。他们俩经过这么多次幽会以后,连自己都不觉得,胆子越来越大了。迄至今日,他们一直没有被人发觉,因而也就自以为往后可能也不会被人发觉。万一发觉,她不妨暂且推说克莱德是她的哥哥或是表哥,以免马上丑闻外扬。他们商量过后还决定:为了免得别人议论或往后被人发觉,以后罗伯达索搬到别处去,这样,他们还可以照旧继续来往了。反正搬一次家很容易,至少也比不能自由来往要好。

对此,罗伯达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不过,这一回正好接上了一个关系,插进了一段打岔的事,使他的想法完全转向了。他走过威克吉大街极其豪华住宅区头一幢巨邸(虽然他一点儿不知道是谁的住邸),两眼好奇地透过一道高高的铁栏杆,直瞅着暗淡的街灯光照下里面整齐的草坪。他还依稀看见草坪上一堆堆刚落下来的枯黄的树叶,被一阵风刮得狂飞乱舞起来。他觉得巨邸里这一切简直庄严、宁静、肃穆、美丽,使他对它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感到非常惊心动魄。正门居中点着两盏灯,向四周围投下了一道光圈。当他走近正门时,一辆车身又大、又结实的轿车径直开到正门口,停了下来。汽车司机先下车,把车门打开,克莱德马上认出车里俯身微微向前的,正是桑德拉·芬奇利。

“走边门,大卫,通知米丽亚姆,说我不能等她了,因为我要去特朗布尔家吃晚饭,不过,九点钟我总可以回来。她要是不在,就把这张条子留下,快一点,好吗?”瞧她的声调和神态里,依然有着今年春天迷住他的那种颐指气使,但又惹人喜的派头。

而桑德拉这时却以为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正从人行道走过来,便大声喊道:“喂,今儿晚上你出去溜达吧?要是能等一下,不妨搭我的车一块去。刚才我叫大卫送条子进去。一会儿他就回来。”

桑德拉·芬奇利尽管跟贝拉很要好,又承认格里菲思一家人有钱有势,可是她压根儿不喜欢吉尔伯特。原先她很想向他献殷勤,殊不知他一开始就对她冷淡,直到现在依然这样。他伤了她的自尊心。这对她这样好虚荣、自视甚高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怎么也不能原谅他。既然别人身上有一丁点儿自私自利她都不能容忍,也不会容忍,所以,她对贝拉的这个好虚荣、待人冷淡、以自我为中心的哥哥,尤其不能容忍了。她觉得,他以为自己太了不起了。这种人简直狂妄不可一世,因此,除了自己以外,对谁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哼!多蠢!”她一想到他,就有这么个看法。“他究竟自以为是怎样一种人呢?当然罗,他自以为是这里什么大人物哩。简直就是洛克菲勒,或是摩根!可是,依我看,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有吸引人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贝拉我是喜欢的。我觉得她很可。可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估摸他也许还想姑们来巴结讨好他呢。得了吧,我才不巴结讨好他呢。只要有人告诉她有关吉尔伯特的举止谈吐时,桑德拉大致上就作出这样的评论。

至于吉尔伯特呢,他一听到贝拉讲起桑德拉自以为是的那套派头和她的雄心壮志,就常常这样说:“嘿,这个小丫头!瞧她究竟把自己看成什么样的人呢?不外乎是个狂妄的小傻瓜!……”

不过,在莱柯格斯,上流社会这个圈子本来很窄,真正够格的人很少,因此,凡是“圈子里”的人见面时都得彼此寒暄一下。也正因为这样,桑德拉才向她看错了的吉尔伯特打招呼。正当她把身子从车门口挪一挪,给他空出座位时,克莱德被这一突如其来的招认几乎愣住了。这时他简直茫然不知所措,自己也闹不清是不是耳朵听错了,于是往前走了过去。瞧他那副神态简直活象一头驯顺的哈叭狗,既讨人喜欢,而又在渴望着什么。

“哦,晚上好,”他大声说,一面摘下帽子一鞠躬,一面又说:“您好吧?”他心里却在估摸:这真的就是好几个月前在伯父府上见过一面的美丽娴雅的桑德拉啊。今年夏天,他在报上不断看到有关她的际活动的消息报道。这会儿她依然同往日一样可,坐在这辆漂亮的汽车里,显然是在向他打招呼呢。可是,桑德拉一下子发现她自己弄错了,此人并不是吉尔伯特,因而感到很窘,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少说也有点儿棘手的困境中脱身。

“哦,对不起,你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吧,现在我才看清楚了。我想是我把你弄错了,当成吉尔伯特了。你站在灯光下,真叫我看不清楚。”好半晌她显得非常窘困不安,迟疑不决。这一点克莱德早已看在眼里了。同时,他还注意到:这是因为她认错了人,显而易见,对他来说,简直太丢脸了,而对她来说,也是很扫兴的。因此,他心里也很尴尬,恨不得马上走开。

“哦,对不起。不过,这可没有什么。我并不想打搅你。我原先以为——”他脸一红,往后退去,心里真的感到很窘。

不过,这时桑德拉一下子看到克莱德毕竟比他的堂兄长得更漂亮,更谦虚,对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显然也印象很深。她态度就顿时变得很随和,粲然一笑说:“这可没有什么。请上车吧。你上哪儿去,我就送你。哦,请你别客气。我乐意送你去,得了。”

克莱德知道她看错了眼才招呼他,他的态度也马上改变了,因而她就知道此刻他很伤心,很羞愧,很失望。他眼里露出委屈的神色,嘴边却颤动着包含歉疚而又伤心的微笑。“哦,是啊,当然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要是您觉得方便的话。我也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这可没有什么。不过,要是您不乐意,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原先以为——”说完,他刚转身想走,却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实在脱身不了。这时,她又说道:“哦,你务必上车,格里菲思先生。你上车,我心里就很高兴。你要去的地方,大卫包管一眨眼就把你送到了。刚才的事,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不过,你知道,这也不是说你因为不是吉尔伯特,我就——”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受若惊地向前走去,上了车,在她身边落了座。她对他很感兴趣,立时开始端详着他,心里一想到多亏不是吉尔伯特,因而很高兴。为了要把克莱德看个仔细,再向克莱德露一露她自以为能摄人心魄的那种魅力,她就把车厢顶上一盏灯打开。汽车司机一回来,她就问克莱德要上哪儿去——他出于无奈,只好把住址告诉了她,反正他那个地方跟她住邸所在的这条街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汽车径直往前飞也似的驰去,他心里急急乎想充分利用这一短暂的时刻,让她对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谁知道呢,也许——让她勉强愿意在往后什么时候跟他再见见面。他是真的恨不能自己成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一员啊。

“您用车子送我,真是太好了,”他侧转脸来向她微笑说。“我可没有想到您是在招呼我的堂兄,要不然我也不会走上来。”

“哦,这可没有什么。别再提它了。”桑德拉戏谑地说,声调里带有一股甜丝丝、软绵绵的昧道。这时,她觉得,她头一次对他的印象,决没有象此刻这样鲜明。“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不过,搞错了,我反而觉得很高兴。”她接下去说,语气很肯定,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反正我呀宁可捎上你,也不愿意捎上吉尔。你知道,我们俩——他跟我总是合不来。我们只要一见面,就抬杠。”她微微一笑,刚才的窘态已完全消失了。她雍容大方地往后一靠,两眼好奇地打量着克莱德端正的面貌。她心里琢磨,他的那一双眼睛总是笑吟吟,该有多么情脉脉。她心里还在这么想:毕竟他是贝拉和吉尔伯特的堂兄弟,看来很春风得意哩。

“哦,这可太要不得,”他说话很生硬,本想在她面前佯装自己信心十足,甚至神抖擞,结果反而显得拙劣无力。“哦,说实话,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穿了,我们有时抬杠,纯粹全是为了一些鸡蒜皮的事。”

她看见他在她面前很紧张、害臊,不消说,也很别扭,想到自己居然能把他弄得这样窘困不安、晕头转向,禁不住扬扬得意了。“你还在你伯父那儿办事吗?”

“哦,是的,”克莱德赶紧回答她,仿佛他要是不在他伯父那儿办事,就会被她瞧不起似的。“现在我还主管一个部门呢。”

“嗯,是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你也知道,从上回碰面以后,我压根儿没有再见过你哩。依我看,也许你没得空出来走走,是吧?”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仿佛要说:“你的这些亲戚,对你并不怎么感兴趣啊。”不过,现在她真的有些喜欢他了,就只好改口说:“我说,你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出过城,是吧?”

“哦,是的,”克莱德乐呵呵地据实相告,说:“您也知道,我可不得不这样。我给工作拖住了。不过,我在各报不时看见您的芳名,还看到您参加赛马、网球赛的消息。六月里花会我还看见过您呢。当然罗,我觉得您真美,几乎活脱脱象一位天使。”

他眼里闪耀出一种惊喜、慕之情,使她差点儿完全为之倾倒。好一个惹人喜的年轻人——完全不象吉尔伯特那种人。只要想一想:她才不过偶尔一下子对他感兴趣,而他呢却那么露骨、死乞白赖地迷上了她。这就使她着实替他感到有一点儿难过,因而也就对他稍微和气一些。再说,吉尔伯特要是知道他的堂弟已被她完全征服了,又会作何感想?——他一定会怒气冲冲——他这个人,明明把她看成傻丫头。要是有谁能助克莱德一臂之力,让他比他(吉尔伯特)所希望的更加出人头地,这才算是好好教训他一顿。她一想到这个想法,就喜从中来。

不过,就在这节骨眼上,可惜汽车已经开到佩顿太太家门口停下来了。这次巧遇,不论对克莱德来说,还是对她来说,看来就这样结束了。

“多承您夸奖,我可不会忘记的。”汽车司机打开车门,克莱德下车时,她戏谑地微笑着。他下了车,心中却被这次极不寻常的邂逅感到万分紧张。“哦,您就住在这里呀。你打算在莱柯格斯过一冬,是吧?”

“哦,是的。我想准是这样。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找补着说,这一层意思也在他眼里充分表达无遗。

“好吧,也许,下次我还会跟您再见面。至少我是这样希望。”

她点点头,非常迷人,但又圆滑地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而他呢,这时心里已经急得快要发疯似的,马上说:“哦,我也是这样。”

“再见!再见!”车已开动了,她大声喊道。克莱德眼望着这辆车远去,心里纳闷,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象刚才那样亲密无间地跟她再见见面。啊,真想不到此刻他竟然这样跟她不期而遇!而且,她跟头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克莱德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对他压根儿不感兴趣。

他满怀希望,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那末桑德拉呢,……汽车径直往前驰去时,她心里暗自寻思,为什么格里菲思一家人,看来对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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