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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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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接触》作者:[英] 史蒂芬·巴克斯特

纾 译

编者按:

英国科幻作家史蒂芬·巴克斯特被誉为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硬科幻作家之一。和许多硬科幻作家一样,他的科学底子十分扎实:拿过剑桥的数学学位,又在南安普顿大学拿过工程学位,此后长期从事数学、物理、信息工程方面的教学工作,还申请当宇航员,想亲自飞进太空!(可惜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软科幻常常依靠情感推动故事,而硬科幻大多以科学理论为情节动力。理工出身的巴克斯特尤擅此道。以《致命接触》为例,其设定在科幻小说中并不鲜见,但作者以现有的科学理论、猜想为基础,不仅实现了小说的“自洽”,而且富于张力,充分显示出科学理论本身的魅力。

里德·马龙出大娄子那天,凯特·曼佐尼刚好在场。

她走进礼堂时,马龙正在讲台上发表演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喷射推进实验室见证米开朗基罗计划的最高潮。这的确是一个历史的时刻。八年前,我们向阿尔法半人马座A-4发射了激光脉冲信号;而今天,2025年7月14日,我们将会收到这个信号的反射波……”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马龙。他被淹没在堆成小山的麦克风和刺眼的闪光灯中间,身旁站着科尼列厄斯·泰纳和莫拉·黛拉。科尼列厄斯是这个计划的发起人,一个遗世独居的数学家(还有传闻说他是个孤独症患者);副总统黛拉七十多岁,正值壮年,是她促使国会通过了对这个项目的拨款。

凯特想从米开朗基罗计划的参与者们身上挖出点儿故事来,而凭她的感觉,这屋里最有意思的人要算是马龙。不过这会儿他还在长篇大论地讲个不停。

“去A-4要四光年,回程再花四光年:对咱们的激光来说,行程可不短;而且,最后只有少数勇敢的光子回得来——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今天,人们就会得到证据:我们这些猴子摸到了半人马座……”

凯特把注意力从马龙身上移开。

她从没想到喷射推进实验室会是这副模样——挤在烟雾弥漫的帕萨迪纳市郊,活像圣加百利山山脚下的一所小医院。过去,实验室几乎把探测器送上了太系的所有行星,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冯·卡门礼堂就是每次发射成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地方。那是一段高歌猛进的日子——可惜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实验室已经回到了它初创时的老路子上:为军方进行武器研发。

不过今天,这个老旧的大礼堂里重新挤满了人:项目负责人、科学家、政客,还有像凯特这样的记者,全都塞在数不清的S屏终端之间。摄像蜂要么像宴会上的气球一般在人们头顶上飘动,要么就像闪光的小昆虫那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凯特往前走,穿过演示区。正在播放画面的S屏前聚集了一大群夸夸其谈的科学家,这些书呆子迫不及待地想给礼堂里的那些平民百姓上一课,让他们明白米开朗基罗计划究竟有多么神奇。

比方说,丁顿,那个为一家欧洲星际代理商工作的行星猎手,如何在2010年发现了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众多行星。在寂静的宇宙中,丁顿凭自己机器人般的耐心察觉到了阿尔法A光芒的细微震动,而这微微一颤意味着有整整一个星系的行星从它附近经过。

这些行星中最吸引人的要数向外数的第四颗星,阿尔法A-4。这颗星比地球大不了多少,正好位于所谓的可居住带:离母星距离刚好合适,既没有冷到使水结冰,又不是太热以至于生命无法存活。接下来的研究发现A-4的大气中含有甲醛。值得注意的是,甲醛的化学质并不稳定,自然状况下不会大量存在,因此,这种易反应的物质肯定是被某种东西排放到A-4大气中的。

最可能的东西:生命。

当然,尽管有这些令人激动的迹象,从地球看过去,A-4也只是挤在自己母星身边的一个模糊的小光斑罢了。人们于是开始计划发射高倍数的空间望远镜以绘制它的大陆和海洋结构,每个人都希望它将会是第二个地球。

现在,里德·马龙指挥执行的米开朗基罗计划赶在了所有人前面:他们向阿尔法半人马A-4发射激光,通过确的计算,保证它能反射回地球。

马龙走下讲台,与一群王牌记者、资深政客以及诸如此类的VIP们站在前排,他们头顶的S屏上显现的画是此次行动的标志,米开朗基罗的《上帝与亚当》——人们照例用这种老掉牙的方式象征自己无畏的进取心。礼堂里,讲话声混成一片,但大家并不是在相互谈,只是对着自己手腕或者翻领上的装置做语音输入而已。

虽然面前只有这些不专心的听众,马龙还是继续滔绝地谈论着宇宙中的生命。“一个简单的问题主导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大家都在哪儿?我从小就知道,地球只是块位于某个平凡星系边缘的石头。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会没人从宇宙那头看着我这头……”马龙六十多岁,高个子,清瘦而结实,光头闪闪发亮。凑近些看,他一副退役宇航员的标准模样:深褐色的肌肤,体型好得出奇,“我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相信太空不过是一片未开发的疆域,一堆等着人类利用的资源。这些玩意儿塑造了我的生活。然而果真如此吗?天空真的只是人类的舞台吗?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在哪儿?这就是费米悖论……”

这时,凯特绕到他跟前。马龙有点儿生气地停下来,瞥了一眼她的胸牌,问:“曼佐尼女士,你是哪家媒体……”

她挤出一丝笑容:“今天我是自由记者。”凯特从他身上嗅到了沙漠的味道,仿佛又干又烫的桑拿。

“你觉得费米悖论有报道的价值吗?”

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马龙上校。”

马龙立即警觉起来,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叫我马龙就够了。”

“退役的时候,你有很多职位可供选择,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噱头呢?”

马龙耸了耸肩膀:“你要说这是个噱头也行。但实际上,这是在挑战极限。今天,我们将证明自己能够触及别的世界。这么一个突破的项目,由一个宇航员来领导不是挺合适吗?”

“前宇航员。”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凯特试探着问道:“这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吗?你生于1960年,对吧?所以你应该目睹了阿波罗计划。但等你成年后,太空中的人类宇航员已经被更密、造价更便宜的机器人取代了。现在NASA又宣布,国际空间站寿终正寝以后,他们不准备再进行任何载人航天项目。这个激光计划是不是对你失望之情的一点儿补偿呢?”

他干笑一声:“知道吗,曼佐尼女士,其实你没自己想像中那么机灵。就是你这种神分析的言乱语和随欲的揣测导致了……”

“你寂寞吗?”

这个问题立刻堵住了他的嘴。“什么?”

“费米悖论说的就是寂寞,不是吗?被遗弃在空旷宇宙中的人类的寂寞……你妻子艾玛已经去世十年了。我知道你有个儿子,但你从没再婚——”

马龙对她怒目而视:“你真是满嘴说八道,女士。”

凯特一边暗喜自己问到了点子上,一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可是,就在她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时,礼堂里的人开始随着一个S屏上的时钟大声喊:“二十!……十九!……十八!……”倒计时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向四周望了望,马龙乘机走开了。

礼堂尽头一个巨大的S屏前站满了人,凯特也奋力挤进人堆,找到一个能看清S屏的位置,上面显示着不断更新的图表和数字信息,不过多少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她准备好移动摄像蜂和安装在体内、衣服上的各种记录设备。其实,那些穿越星际的光子带回什么样的信息并不重要,今天的头版就是成功的一刹那——那束微弱的回声从阿尔法A-4回到地球,所有图表和数据都被激活的一刹那。那个瞬间和随之爆发出的情感就是她的报道所需的素材。

虽然只是例行公事,凯特还是感到了一丝激动。毕竟,正如马龙所说的,我们正在与第二个地球进行接触。就算是个噱头,但也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噱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朝上望着S屏。

时钟指向正点。

那些闪闪发光的图表一动不动。

礼堂里一片寂静。S屏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人们开始头接耳。

凯特很困惑。没有反射波。怎么可能呢?她知道这个试验可以确到毫秒,时间上不可能出现误差。所以,要么是接收装置出了问题,要么是激光直接穿过了阿尔法A-4所在的位置,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

她猛地转过头去,想捕捉三位主要负责人的第一反应。马龙背对着她,呆呆地盯着毫无反应的屏幕,仿佛想靠意念让它动起来。黛拉眉头紧锁,摩挲着下巴。

科尼列厄斯·泰纳脸上露出了笑容。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还想知道点儿别的吗?

凯特摆脱了重力,毫无知觉地飘浮在空中,听着她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吧。”她低声说。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激光反射回来的前一天,他们用一颗彗星测试了整个装置,这颗彗星距地球一百天文单位,是冥王星的两倍。我碰巧知道半人马试验失败后几个小时,他们又用同一颗彗星重新作了一次反射测试。

“只不过这次他们找不到那颗彗星了。”

你总算明白了。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应该失败。它不可能失败……

这是凯特的一个虚拟线人,他(也可能是她或者他们)的身份由无数层加密包保护着,她只知道可以叫他罗登。凯特通过脑胼胝体里的植入装置进入虚拟世界与罗登流。他们之间的传输以凯特的声音编码,她喜欢想像她是在同另一个自己——梦中的凯特——谈。

不过她眼前由昂贵的机械生成的图像可不是什么梦中的东西。

这次发射的激光是近地轨道上由核聚变产生的脉冲,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释放出一万亿瓦特的能量。他们在劳伦斯、利弗摩尔那种地方造这些玩意儿已经有好几十年了。这个计划在戈尔-克林顿搭档竞选期间发展很快,在克林顿政府的鼎盛时期更是如此……

凭借米开朗基罗计划采用的那种技术,人们在地球上就能了解其他星球的情况:比方说,人类第一次深入了解被云层笼罩的金星表面,靠的就是地球上一架巨大的射电望远镜发射的雷达光束。但阿尔法A-4比太系里离我们最远的行星冥王星还远七千倍。米开朗基罗计划自然比人们以往任何一次这类尝试都困难得多——而且确实有人批评说其中某些技术还不够成熟。

也许那些批评不无道理。“所以说试验失败了。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凯特,那束激光没问题。你瞧,他们亲眼看见那玩意儿确实射进了太空里。

“但那只是第一步。那束激光得穿越四光年,而且还要预测四年后行星的位置。”科学家们不是对着A-4发射,而是对着激光到达后A-4所在的位置。因此这束以光速前进的使者必须具备惊人的准确,“阿尔法半人马座有三颗恒星,也许行星的运行被干扰了,或者——”

A-4离母星很近,它的轨道跟地球一样稳定。相信我,凯特,那些都只不过是牛顿式的简单运算而已;预测不可能出错,反射也同样确。只要那些光子发射了,肯定能收到回音。

“那么,也许是接收装置出了故障。”

他们在地球、近地轨道、月球,还有特洛伊点上都有大号的射电望远镜等着那几个光子。除非太突然爆炸,变成了一颗超新星,怎么可能所有设备同时失灵?凯特,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可能失败。从实脸室到白宫,每个人都在调查,而他们那些该死的结论都跟我的一模一样。

凯特眼前出现了马龙在电视上为自己辩解的画面。“我们的技术没有任何问题,”他说,“所以大概是宇宙出了什么病。”

懂了吗?

凯特叹了口气。“这有什么报道的价值吗?复杂的空间试验失败,原因不明……没人会对这个感兴趣。”

发挥你的长处。把注意力集中在人身上。去找马龙,问问他旅行者的事。

“旅行者——那艘飞船?”

你知道,发射激光的装置在发射的瞬间就毁掉了,只一秒钟,十亿美元就变成了一束飞向行星的光子。一个极好的隐喻,不是吗?就像是在影射咱们国家伟大的军事工业。

她没能找到马龙,不过却找到了他儿子。试验失败后两天,她出发去见迈克·马龙。

与此同时,在她看来,地球照样转,大家还是各忙各的,新闻报道的还是那些人、那些事:萨赫勒地区争夺水资源的战争、总检察官的婚外情等等。

大多数人都知道阿尔法半人马座的奇怪事故,但似乎很少有人在意。事实上,尽管罗登一类人说得煞有介事,凯特自己也不很确定。不过她还是觉得这里头有故事可挖。

而且,她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迈克·马龙三十九岁,与妻子沙拉一起住在休斯顿郊区一个叫做克莱尔湖的地方。

他打开门,看着凯特说:“哦,曼佐尼女士。”

“叫我凯特吧……我们见过面吗?”

“没有。”他冲她咧嘴笑了,“不过马龙谈起过你。那天你说的话似乎比试验失败更让他心烦意乱。”

她心想,他叫他父亲马龙?用姓称呼自己的父亲,也许是父子关系紧张?他跟他父亲长得不怎么像:更胖些,个头更小,一头浓密的黑发想必是遗传自他母亲。“唔,如果你不愿见我的话……”

“不。我老爸有时候像是活在七十年代。我对你没有任何偏见。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可没在电话薄上登记。”

这难不倒我,她心想,而几这一次比想像中还要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我来撞撞运气。以前马龙跟艾玛在这儿住过,所以我猜……”

他又笑起来:“干得漂亮。马龙要是知道你轻而易举就把他给猜透了,一定会更恼火的。”他带她进屋,把她介绍给他妻子。沙拉长得很美,不过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非常疲倦。

藏在她肩膀上的摄像蜂进入工作状态,凯特开始采访这对夫妇。

约翰逊航空中心旁的克莱尔湖边坐落着不少怀旧风格的木屋。一直以来,这里都很受NASA的宇航员及其家人的青睐。迈克就在这里长大,连他小时候的破木筏也依然放在屋后。当马龙离开休斯顿和NASA时,迈克似乎很高兴地接管了这座充满童年回忆的木屋。

迈克的故事是一个头脑聪明却体格柔弱的男孩儿与自己强壮粗犷、深受美国人喜的宇航员父亲的故事。很有意思,有一天凯特也许会用得上,所以她说想采访迈克并不完全是在撒谎。当然,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在这儿等马龙出现——她给马龙留了个挑衅的口信,告诉他自己要来采访他儿子,马龙肯定会上钩的。

迈克没有从事父亲的职业。他与妻子合作搞虚拟人物设计,也算小有成就。现在,他妻子正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感到不快:凯特采访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马龙的儿子。

采访一开始,凯特就觉察到,迈克和马龙父子俩都非常想念艾玛。迈克的母亲、马龙的妻子在不到四十岁时就因癌症过世了。她不禁想,如果艾玛还活着,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同啊。

快要沉入屋后的湖中时,老头子出现了。

他一踏进门就冲她开了火:“曼佐尼女士,职业垃圾新闻贩子。这儿不欢迎你。这是我儿子家,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你干吗不装好你的摄像蜂和那些植入装置,然后——”

“说到植入装置,”凯特干巴巴地说,“早就有人帮我装好了,所以才叫作植入装置嘛。”

迈克给逗笑了,气氛也稍稍有所缓和。

但马龙还是冲她直瞪眼:“你究竟想要什么,曼佐尼?”

“告诉我旅行者的事。”

迈克和沙拉看上去迷惑不解。马龙的视线移开了。

啊哈,凯特暗自得意。

“旅行者,”她对迈克和沙拉解释道,“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射的两个空间探测器。现在它们正慢慢飘出太系。十几年前,它们穿越了太风顶——那是太风遭遇星际物质的地方,系外星际空间开始的地方。没错吧,马龙?但旅行者一直在正常工作,大型射电望远镜仍能接收到它们微弱的信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耸耸肩:“一堂不错的历史课.然后呢?”

“然后它们出了问题。我就知道这么多。”

马龙双手抱胸,脸上毫无表情。

有一会儿工夫,这里仿佛陷入了僵局。令凯特意想不到的是,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沙拉。她把双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对马龙说:“也许你该回答她的问题,马龙。”

马龙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为什么?”

“人人都在谈论你们的试验。”沙拉脸色凝重,“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没说错吧?你不认为我们有权知道真相吗?”

马龙的态度软化了:“沙拉,没这么简单。有时候提问题是没用的,因为没人知道答案。”

凯特皱起眉头:“而有时候人们知道答案,却对现实无能为力。是这么回事吗,马龙?别告诉孩子们真相,否则会吓坏他们的——”

他的火气又上来了:“这跟你有什么狗屁关系?”

沙拉说:“得了,马龙。要是她发现了什么,别人也一样会发现的。现在又不是1960年——”

马龙苦笑一声。

“旅行者。”凯特催促道。

“旅行者。好吧。昨天,深空通讯网跟它们失去了联系:旅行者1号和2号的信号在几个小时之内相继消失了。”

迈克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些又破又旧的老古董总有一天会出故障的。”

马龙瞥了他儿子一眼:“两个一起?这么多年了,这种可能能有多大?再说,我们知道它们还剩下多少能量。它们不该在这时候跟我们失去联系。”

凯特问:“这是在彗星消失之前还是之后?”

“什么彗星?”迈克插进来问道。

马龙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她连彗星的事也发现了。“之后,”他说,“在彗星之后。”

凯特试着把所有事情综合起来。一连串反常事件: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一颗行星,太空深处的一颗彗星,还有孤独的旅行者。全都人间蒸发了。

每个异常情况都离太更近一点。

有什么东西朝着我们来了,她想。这些事件就像露水上的脚印。

一个S屏响起铃声,迈克走出房间去接听。

马龙仍然瞪着她:“得了,曼佐尼,别再说什么旅行者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凯特瞟了马龙和沙拉一眼,换了个话题:“为什么你们俩关系这么紧张?”

马龙喝道:“别告诉她。”

但沙拉不为所动:“是这个。”她抚着自己的腹部,“小迈克尔。”她没有错过马龙不安的反应:“你瞧,就连我们事先知道了孩子的别,提前给他起了名字这点儿小事也让他不高兴。”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马龙嘟哝道。

凯特试探着问道:“孩子被改造了吗?”

“没什么出格的。”沙拉飞快地说,“一些抗衰老的措施:调整了线粒体、胸腺和松果腺。在子宫里,我们给他植入了干细胞和克隆器官。还有几个再生选项:可再生的手指、脚趾和脊柱……”

“他以后肯定能冬眠,”马龙的语调平静地吓人,“就跟头熊似的。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他还能长生不老呢。”

“他要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生存,他需要父母尽可能多的帮助。”

“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干都行。”

“他是你的孙子,我希望你能祝福我。”沙拉的声音很冷淡,凯特看得出她要赢了。

马龙突然转向凯特:“你的家庭怎么样,曼佐尼女士?”

她耸耸肩:“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

“又是一个破碎家庭,上帝。”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龙。中学的时候,我是班上惟一一个父母还没离婚的。”她冲沙拉笑笑,沙拉也对她笑了。

但马龙一脸的不开心,而且因为不能朝沙拉嚷嚷,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凯特:“这算什么生活?难不成我们都疯了吗?”

沙拉小心翼翼地说:“马龙对如今的世界有点儿不太适应。”

凯特说:“马龙,我可不信你是这么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子。你应该为沙拉和迈克高兴才是。”

“而且我当然有权为我的孩子想尽一切办法,马龙。”

“是的,是的,你有这个权利。”他说,“还会有随之而来的责任。天晓得我多么钦佩你的勇气。可你看不出来吗,要是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着想,咱们眨眼间就都得下地狱!如果富人买得到永生,穷人还是生下来就死掉,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凯特终于明白了。“你总是从大处着眼,马龙。什么费米悖论、什么人类的命运,对吧?但大多数人并不那么想。大多数人都像沙拉一样,想的是怎么做对自己的孩子最好。我们也只能这样,不是吗?”

“看看你周围,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世界才会变成现在这副该死的样子。”

她勉强笑笑:“我们能对付过去的。”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的话。”马龙冷冷地说。

迈克回到房间里,目瞪口呆地说:“是副总统。有一架直升机正从灵顿空军基地赶来,来接你,马龙。”

“我死定了。”马龙道。

沙拉看来吓了一跳:“副总统?”

凯特皱起眉头:“马龙,你不认为去华盛顿前应该先弄清情况吗?”她走到墙边,拍拍墙壁,激活了里边的通讯设备,“也许你该问问科尼列厄斯·泰纳。”

“问什么?”

她开始飞快地思考,下一步,那些脚印会落在哪里?离太最远的行星是……“冥王星。问问他冥王星怎么样了。”

很显然,马龙不喜欢让凯特·曼佐尼这种人对自己指手划脚。但他还是输入了身份码,然后开始跟墙上的电子线路互动。

凯特等人静静地等待着,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凯特伸长耳朵,竭力捕捉直升机的声响。

最后,马龙直起身来。他身前的墙上有一幅行星的图像:一个被白云环绕的蓝色星球。

凯特的心一紧:“是地球吗?”

他摇摇头:“也不是冥王星。这是海王星现在的样子。它离我们几乎跟冥王星一样遥远,接近太系边缘。一个奇异的蓝色世界,像地球那么蓝。”

沙拉不安地问:“它怎么了?”

“不是海王星,是它的卫星海卫一。瞧。”他指向海王星边缘一片模糊的亮光。他敲了敲墙壁,那片亮光突然移动了。再敲一次,亮光又移动了。凯特从中看不出任何规律,仿佛这颗卫星不再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似的。

“我不明白。”她说。

“海卫一开始……跃动。它在自己的轨道周围跳跃,或者干脆沿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运行。有时候它突然消失,或者变成一个环状系统。”他挠挠自己的光头,“科尼列厄斯认为,海卫一本来就是个怪物。跟大多数卫星不同,它绕母星沿逆时针方向旋转——多半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撞击中形成的。”

“现在它变得更怪了。”迈克的声音听上去很干涩。

“科尼列厄斯说,所有这些图像——一会儿是好几个卫星、一会儿又是行星环——都是可能,是以前那次撞击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同结果。就好比其他可能的现实出现在了我们的世界里。”他看着他们的表情,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迈克问:“马龙,这些跟你发射的激光有什么关系吗?”

马龙把手一摊:“迈克,我老说大话,但其实我们人类根本微不足道。那边有人正把一颗卫星当撞球耍,我们怎么可能影响到那玩意儿?”

凯特倒了一口气。海王星:它处在离我们万分遥远的黑暗中,在那儿行星只是朦胧的球体,太的光芒也若隐若现。但在那儿,她想,有些东西正在活动:不可否认,那是一股人类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

而且,不管它是什么,它正朝看我们过来。她哆嗦了一下,强压住想要在胸前划十字的冲动。

沙拉问道:“星星还在发光吗?”

凯特觉得这个问题挺古怪,而且非常幼稚,但马龙似乎被打动了。“是的,”他柔地说,“是的,星星还亮着呢。”

凯特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她突然冲动地说:“马龙,让我跟你一起去。”

他哈哈笑着,转身向大门走去。

迈克说:“也许你该带上她,马龙。我觉得她比你机灵得多。你跟副总统会面时总得有人动动脑子。”

马龙转过身,面对凯特:“你可算挖到个不得了的故事了,曼佐尼。”

前提是,她心想,我能把它发表出来。

屋外,正在降落的直升机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傍晚微红的光线在湖面上摇曳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仿佛太空中那奇异的光线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一辆豪华轿车把他们俩送到副总统官邸前。马龙一身海军制服,下车后还不忘整理整理袖口。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士兵站在一旁,准备护送他们去见副总统。

副总统的官邸坐落在马萨诸塞大道与34大街的汇处,房子很大,是用砖砌成的,周围还带有一大块绿色的草坪。凯特努力装出对华盛顿很熟悉的样子,心里暗暗奇怪:这所房子看上去出人意料地友好,一点儿不像是联邦权力的中心,反而类似个小镇上的博物馆。

在官邸的护栏之外,城市里的生活一如既往:来回穿梭的车辆在智能系统的控制下各行其道、畅通无阻;游客和政府职员穿行在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与远方的人联系,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马龙说:“瞧他们这样子,你肯定想不到天都他的快塌了吧?”

“我们知道的信息,大家也都知道,”凯特有些不解,“这里头又没什么秘密可言。怎么人们没有——”

“大抢购?”马龙咧嘴笑起来,“在大街上发情?逃到山上躲起来?因为我们还没弄明白,曼佐尼。看看你自己吧。你心底其实并不相信这是世界末日,不是吗?我们人类本来就被设计成这副目光短浅的样子,最远也只能看到其他人的鼻子。”

那个年轻士兵意外地开了口:“‘我想这就是世界毁灭的方式——聪明人都在哈哈大笑,因为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个笑话而已。’”马龙和凯特吃惊地望着他。“克尔凯郭尔①。抱歉,长官。要是您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①丹麦著名哲学家。】

他们走进莫拉·黛拉的办公室时,科尼列厄斯·泰纳已经到了。他笔直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正跟黛拉谈话。

“要想知道人们一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模拟世界’中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可以从过去对虚拟现实的思索中找到一些线索。你也许记得有些电影里,毫不知情的主人公被置于模拟的环境中,上演所谓的真人秀,发现真相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试图逃走。不过,对世界真实的思考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他曾怀疑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真实投在墙上的影子罢了。而创造欺骗的模拟环境的概念至少从笛卡儿就开始了,十七世纪时,他从哲学的角度思考过,一个欺骗感官的‘魔鬼’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其实等于是一个前技术时代的虚拟现实发生装置……”

黛拉一边听一边挥手示意两人坐下。凯特选了一张看上去很高级的椅子。她刚一坐下,椅子就开始吱吱作响。

这间办公室又大又宽敞。皮革沙发,桃心木的大办公桌打磨得锃亮,还有豪华的壁纸和地毯。莫拉·黛拉给屋子刻上了她本人的印记:每面墙上都有S屏,上头循环显示着木卫二上黑暗的大洋、火星和木卫一,以及太空深处的星空。

马龙身体前倾:“模拟世界?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科尼列厄斯?”

科尼列厄斯冷冷地打量着他:“这种逻辑很有说服力,马龙。你自己的逻辑:费米悖论,你不是说它主导了你的一生吗?费米悖论挑战的不仅是我们的知觉,还有那种愚蠢的假设——以为只有在咱们这个平凡的星球上才进化出了智力。这个悖论很明显地表明,关于宇宙、关于人类在其中的地位,我们一开头就搞错了。”

马龙迫不及待地问:“所以说……”

“所以说,也许宇宙看起来不合情理的原因是: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只是人造模型而已。”

马龙吃惊地张大了嘴。

凯特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他们俩都把目光投向副总统,等她表态。

黛拉叹了口气:“是我请科尼列厄斯来的,马龙。我知道他的理论听上去很奇怪。但你瞧,很多人都试着提供给我一些合理的解释。比如说,也许我们正经历一场巨大的太风暴,因此通讯中断了。也可能是太系进入了一折射或者中和电磁辐射的星际气体,甚至是暗物质,包括你的激光都被它——”

“而哪种解释都说不通。”凯特揣测道。

黛拉冲她皱起眉头。马龙赶紧介绍说这是自己的私人助理。

“好吧,你说得对。谁也没能想出一种合理的解释。这不仅仅是个反常现象;就我所知,我们如今面对的是一种用已知物理定律完全无法解释的情况……而咱们的科尼列厄斯则带来了一个简直让人无法容忍的理论……”

科尼列厄斯冷笑着接过话头:“但让人无法容忍的情况正需要让人无法容忍的理论。”

马龙开口道:“得了,科尼列厄斯,赶快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意思。”

“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我们生活在某个由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构成的‘模拟世界’里,眼前空荡荡的宇宙不过是个假相——在那堵墙后头,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外星文明正在闪光呢!这难道不可能吗?”

“这么一来就能解决费米悖论了,”马龙说,“他们在那儿,只不过藏起来了。”

“是的,这么一来费米悖论就解决了。”

“而现在,这个模拟世界的,唔,放映机坏了。所以A-4、海王星什么的也就跟着出了病。你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

凯特仔细考虑了一番:“那些研究费米的人把这叫做动物园假说。”

科尼列厄斯没想到凯特还知道这个,他点点头:“说得对。”

“这么偏执的理论就该扔进动物园去。”马龙道,“首先,它是一种典型的循环论证:你不可能证明它是错的:我们永远无法发现自己身处模拟世界中,因为它被设计成不会被我们发现的样子。不是吗?”

“马龙,偏执的假设不等于错误的假设。”

黛拉对科尼列厄斯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看见的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但这里头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科尼列厄斯把手一摊:“有好几种可能,关键要看在制造者的设定中,‘现实’的边界离人的意识有多远。最粗糙的是传统想像的那种:我们的身体和我们接触到的东西都是真的,而天空则是个人造的穹顶。”

马龙点点头:“这么一来,太系被裹在一个大壳子里,恒星和星系都是假货。”

“但是,”凯特说,“这种手段很难骗过我们。星光的光子会与我们的仪器和眼睛相互作用,因此必须是实体。”

马龙想了想,说道:“你要假造的不止是光子,还有宇宙射线和中微子什么的。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成的事儿。”

科尼列厄斯挥了挥手,仿佛对他们那些没有根据的推测很不耐烦。“你们所说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如果那些人能预测我们的技术发展情况,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准备引力波发生器呢……”

“如果边界距离我们更近些呢?”黛拉问。

科尼列厄斯回答说:“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我们人类是真的,而周围的一些——或者所有——东西都被模拟成具有一定实在,能跟我们的感官互动。”

“全息图,”凯特说,“我们周围都是些全息图。”

“是的。不过比一般的全息图多了点儿质感、气味、味道……”

马龙的眉拧在一起。“这种做法效率太低了,简直是在使蛮力。你得控制某种射线来造出所有的物质。怎么弄?想想所需的能量、控制、热量……别忘了物质里还得包含规模庞大的信息,而且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与我们互动,欺骗我们的感官,剩下的都是在做无用功。”

黛拉又问道:“还有,那些全息图会不会像电视图像那样消失呢?这么一来就需要不断更新了,是吧?”

科尼列厄斯再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凯特由此推测他肯定不惯被人盘问。“很容易找到更高效的设计策略。比方说,让创造出的物质成为环境中准自主的实体,与控制器间只保留松散的联系.这就可以避免不停地更新类似地心物质那种我们从不直接接触的物体。但任何一种妥协都是不完美的。你瞧,只要肯投资,控制者完全可以实现对环境的绝对控制。”

黛拉道:“那就意味着……”

科尼列厄斯耸耸肩:“意味着只要他乐意,控制者可以随欲地让物体出现和消失。连地球也不例外。”

办公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黛拉站起身,脸冲着窗户。她的指尖挤压着撒满光的桌面,似乎想证实桌子的实在。“你知道,我简直难以相信咱们竟然在谈论这些东西。还有别的可能吗?”

科尼列厄斯答道:“还有最后一种:就连我们的身体也是虚拟的,因此现实的边界就是我们的意识。我们人类已经可以很粗糙地做到这一点。”他朝凯特点点头,“比如时下流行的植入手术,在脑胼胝体中植入某种装置,这样就能将虚拟现实的知觉直接下载到意识中。”

“在这种情况下,”黛拉问,“我们怎么可能发现真相呢?”

科尼列厄斯摇摇头:“如果他们干得够好的话,人类永远也别想发现。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我们如今所面临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

“因为模拟出了问题。阿尔法A-4、欧特云、海王星、土星的光环……”

凯特还没听说土星的事儿,她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遗憾。

“我想,”科尼列厄斯说,“我们应该假定人类处于第二种模拟世界中。我们是‘真实的’,但我们周围的物体则并不全都如此。”

黛拉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她转过身,从桌后探身对科尼列厄斯说:“无论原因是什么,这玩意儿正朝着我们过来。我敢打赌,绝对会发生大恐慌的。”

“在我们能用肉眼看见它之前不会有什么恐慌。大多数人的想像力都贫乏得可怜。”他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副总统,“我们对这道波其实很了解,它的前进速度是对数的,靠近太时已经开始减速了。我们完全可以预测它变得可见的时间,确到小时。也就是说,我们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恐慌。”

凯特问:“还有多久?”

“五天。准确的时间已经计算出来了。”他脸七带着冰冷的微笑,似乎这不过是在分析数学题,“你还有时间准备,副总统阁下。如果遇到雨天气,世界末日还会被推迟几个钟头。”

黛拉对他怒目而视:“见鬼,科尼列厄斯,你可真够冷静的。如果是这样,你觉得我们该做些什么?”

“做?”他似乎被这个问题给搞糊涂了,“怎么,当然是庆贺啦。庆贺围墙就要崩塌,真相即将显现。”

马龙的电话响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空气,耳朵里发出嗡嗡声。

他转身对凯特说:“是沙拉,她要生了。”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凯特一边跟着马龙走出办公室,一边为自己没机会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而暗暗生气。

他们是谁?

还有,他们想干什么?

凯特自己的声音飘荡在黑暗中。

你知道这事儿让谁最不好过吗?是那些占星术士。天上那些星星那乱了套,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预言就变得一文不值了。而且,这要真是世界末日,怎么他们一点儿也没预见到呢?

这是试验失败后的第四天。如果科尼列厄斯没算错的话,还有三天,然后就是……

然后会是什么?

“别说什么占星术了,”她低声道:“跟我谈谈现实吧。”

……行啊。我们为什么会相信宇宙是真实存在的呢?从贝克莱主教起,唯心论者就一直怀疑,所谓的外部是否只存在于现察者的想像中——好比我们俩的虚拟联系只存在于一堆电脑里。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推翻这种怀疑。”

说得对。可是当包斯威尔向约翰逊博士①提出贝克莱的理论无从反驳时,约翰逊一脚踢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我就这样驳倒他。”他的意思是说,当石头产生反作用力的时候,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建立一个关于石头的存在及其物理质的理论,要么假定他的想像力是一个复杂、自主的系统,里头包含了模拟石头存在的定律——也就是说,要同时说明他自己的想像力和想像中的石头,显然这种体系比第一种更复杂。你看,如果我们处在一个模拟世界中,什么地方必然藏着一个巨大的装置来控制这一切。因此,想像我们所见的是真实存在的要简单得多。

“奥坎的剃刀②。”

没错。可奥坎的剃刀只是一个指导原则,不是物理定律……反过来看,如果宇宙确实是模拟的,我们就可以用约翰逊博士的思路搞清楚我们的控制者要其备哪些能力。

“我不明白。”

一个宇宙模型必须具有很多工业化的特征。例如,它必须是一致的、连贯的。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就宇宙中的任何东西进行最细致的试验,而且能够得出一致的结论。踢石头的脚总会感受到石头的反作用力,我们在哪儿踢、怎么踢都一样。所以要造一个笼子的话,同样必须造成这副样子。挺费事的,不是吗?

另外,环境必须是自足的:任何问题都必须能在环境内找到答案,而不能使被控制者需要假定另有外部世界的存在。我敢打赌,要是出生在一片黑暗里,你肯定会想,世界上除了黑暗应该还有其他东西——你的意识怎么可能从那黑漆漆的一混沌里头产生呢?

诸如此类的要求还有很多。绝不要低估制造这么一个全面的、连贯的假相所必须的技术——还有成本……啊,到木星了。哇!真是壮观。想看看吗?

【① 约翰逊:英国著名学者,第一部英语词典的编撰者;包斯威尔:约翰逊的朋友,《约翰逊传》的作者。】

【② 指多种观点并存时,最简单的极可能是最正确的。】

她眼前突然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图像,不少奇形怪状的粉红色云彩一闪而过。

她转过身,图像消失了。

科尼列厄斯的想法挺古怪,不是吗?但如果他是对的……你正跟我处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这个虚拟世界又属于另一个虚拟世界。一层套一层的虚拟网络,凯特……

凯特猛地一阵冲动。“醒醒,醒醒。”

整整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感受着:窗外松树的味道,鸟儿的鸣叫,墙上老式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她冲动地闭上眼睛,“醒醒,醒醒!”

钟还在走,鸟还在叫。

民防程序启动了,冷战时的掩体重新打开,大批食物被储藏起来。无数空间探测器紧急升空,向那个不知名的威胁飞去。人们甚至想到要送一队宇航员上月球,改变其航向,把它变成地球的最后一道屏障。

凯特明白,政府必须做做样子,让民众看到他们没有坐以待毙。她知道,人们成立政府为的就是这个。

但她也知道,这么干毫无用处,而且从某种角度讲,弊大于利。自总统以下的大人物们不断发表谈话,要求人们保持镇定——更重要的是,继续干好自己的工作——但都无济于事。因为尽管肉眼还无法观测到任何异常情况,这些人慌忙开展的准备工作本身就已经足够引发恐慌和混乱。

不用说,当科尼列厄斯的倒计时为大众知晓时,情况就越发恶化了。

与此同时,她对科尼列厄斯·泰纳的背景做了一番调查。

他过去是个搞纯学术研究的数学家。凯特连介绍他成就的那些用语都看不懂,不过其中显然包括了博弈理论、经济分析、电脑设计、宇宙构造、素数分布等等。总之,他似乎很有机会成为一个深具影响力的显赫人物。

但他的才能有非理的味道:他仅凭直觉就能意识到什么是正确的,然后才开始为此搜集证据。科尼列厄斯一直都独自生活,他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只有敬畏、忌妒和憎恶。

快三十岁时,科尼列厄斯忽然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也许是因为人们的数学天赋通常都在这个年纪干涸。也许真正的原因更可怕些——众所周知,创造力经常出自压抑的、神分裂的人格,而且它可以作为一种防御手段,与神疾病抗争。

科尼列厄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持理智。不过这一招没能奏效。

关于疾病发作的细节凯特只查到一些片断。科尼列厄斯待在普林斯顿的最后一天,人们发现他在食堂里一次又一次地拿脑袋撞向墙壁。

之后,科尼列厄斯消失了两年。凯特的资料搜集器没能查出其间的情况。当他再次出现时,他成立了一家名为“世界末日有限公司”的咨询机构,自己担任董事长。

她把这些资料给了马龙。“你还不明白吗?这家伙脑子里的东西已经把他自己疯了,他能看穿别人无法发现的宇宙模式,而他现在声称可以预测人类的末日。如果你在街上遇到这么个人,你会怎么看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

“但是什么?”

“要是他说对了呢?不管科尼列厄斯是不是个疯子,如果他是对的怎么办?”

马龙的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他已经藏起来了。”

“我们得赶紧找到他。”

这花了他们两天时间。

他们在纽约发现了科尼列厄斯的行踪。他同意在“世界末日有限公司”的总部同他们见面。

凯特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期待这个总部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内华达州的一辆拖车屋,墙上贴满剪报,屋里堆满各种摄像机和通讯设备。

但这间位于曼哈顿中心的办公室跟她的想像全然不同。

马龙怒气冲冲地盯着科尼列厄斯说:“你知道,我感到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你利用我来达成你那个该死的计划,从一开始,你知道得就比我多,却没有把你的逻辑完整地告诉我……”

科尼列厄斯冷笑着,态度非常傲慢。他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凯特想。他讽刺道:“自尊心受伤了吗,马龙?咱们可真是些吓破胆的黑猩猩,被天上的闪光弄得不知所措……”

“你这个自大的混蛋!”

凯特打量着这间镶橡木板的小会议室。他们三个坐在一张能坐下十二个人的大桌子旁,桌面磨得发亮,里边还有嵌入式S屏。空气中有打磨过的皮革和干净的地毯的味道,符合大众标准的完美品位,不带丝毫个人气息。事实上,整个房间里真正显示出财富和权力的地方只有窗外那令人艳羡的景致——透过一扇关上的彩色窗户,凯特能看到中央公园的美景:散步的人、在嫩绿色草坪上玩耍的孩子,还有警方的摄像蜂在四处闪光。

正是这种平静让凯特感到更加害怕,今天,火星消失在一模糊的光波中,像海卫一那样,只留下一堆不断变幻的可能,它的火山、水流侵蚀的峡谷和生命的痕迹全都无影无踪了。

凯特说:“马龙大致上说得没错,不是吗?你早就预见到了这些情况。”

“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喷射推进实验室,我看见你笑了。”

科尼列厄斯点点头:“看见了吧,马龙,简单的观察。这姑比你机灵多了。”

“回答我的问题,科尼列厄斯。”

科尼列厄斯略带夸张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事实就摆在那儿。逻辑就在那儿。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愿意思考罢了。

“哪怕就这么一次,你认真考虑一下模拟世界的可能,假设我们就生活在某种虚拟现实里。那些控制我们的人必须满足哪些条件?我们是个相当好奇的种族,马龙。我们可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东西进行最全面的测试。要想不被发现,他们制造的每一件东西都必须是完美的。换句话说,所有想像得到的物理测试都会证明它们与真实的物质毫无差别。”

“没有什么复制品是完美的,”马龙打断他,“量子物理,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什么的。”

“事实上,你的直觉是错误的,”科尼列厄斯道,“量子理论恰恰可以证明,完美的模拟是可能的,只不过要消耗很多能量罢了。

“你看,一定量的物质里能容纳的信息是有限的,这就叫做贝肯斯坦限度。”一堆方程式出现在凯特面前的桌面上,她没怎么注意,由着它们从眼前飘过,“这个限度大致是对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一种肯定,也是对现实的‘粒’的描述。由于这个限度的存在,物质可以被看作一个有限的机械品,也就是说,只需要有限的比特就可以对其进行完全的复制。因此,制造物体的完美假相是可行的,‘完美’是指任何想像得出的物理测试都无法将其分辨出来。”

凯特不安地问:“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复制?”

科尼列厄斯微微一笑:“包括你,凯特。但完美的复制品得花大价钱。复制越复杂,需要的能量也越多。而那就是他们的弱点。”

“怎么讲?”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我们可以触及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必须高质量地模拟出更加宽广的宇宙:现实的界线必定离地球越来越远了。比方说,1969年以前,月亮可以只是个粗糙的模型,只要能满足人类视觉的观测就足够了;但从1969年起,那个月亮的图片儿肯定得换成一块真正的石头。明白了吧?”他冲凯特眨眨眼,“一个谋论者可能会怀疑,为什么月亮朝着我们的一面和背对我们的一面有那么大的不同——说不定是匆忙之中造出来的呢?”

“真是一派言,科尼列厄斯。”马龙疲倦地说。

凯特问:“你真的有这方面的数据吗?”

马龙哼了一声:“数据,当然。偏执狂的数学。”

科尼列厄斯丝毫不为所动,他用手指轻触桌面,上头立刻出现了一连串的图像和带有说明与数据的地图。“设定你想要的规模,我们就可以计算出制造一个完美的模拟世界所需的能量。只需要量子力学和热力学知识。”一丝笑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大学物理。两个方程式而已。

“看这儿。在前农业时期,人类分散在小块土地上,中间只有一些脆弱的贸易线相连;知识少得可怜,活动范围也限于地表几公里以内的地方。比起一个全球的文明来,制造这么个模拟世界所需的能量不过百分之几:我们大概也能做到。

“但当你需要愚弄一个占地一百平方公里左右的文明时——比罗马帝国还小得多——你自己的能力可就得大大超过以往了。

“模拟世界规模越大,作起来就越困难。一个典型的全球范围的文明包括地表和各个矿脉的深度。要想创造如此规模的模拟世界,必须拥有不止一个恒星的能量。

“当人类能探索地心、能接触距离两倍于冥王星的彗星时,我们的模拟世界就会耗尽整整一个星系的能量了。

“而如果我们能到达恒星,对任何模拟世界的创造者来说,我们都会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凯特被这些不断累积的数据和概念弄得晕头转向:“嗯?是吗?”

“想像一下,如果银河系里出现一个向外辐射一百光年的人类殖民地。想要将那里边的每一点物质模拟出来,会耗尽整个已知宇宙的能量。因此,从那以后,虚拟的水准就不可能达到完美了——也就有可能被我们察觉。谎言迟早会被我们揭穿。不过我们也许不用等那么长时间。”

“等什么?”

“揭露真相。”他冷笑着说。凯特看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切对他都只是个游戏,整个宇宙就是个待解的谜题,“我们可以让他们无法及时获得足够的能量。突然向外扩展就是方法之一:我们可以同时向各个方向派出宇航员,让他们尽快前进,这样就会极大地扩展那些控制者们必须模拟出的宇宙的范围。当然,用配备强大探测器的无人驾驶飞船也可能取得同样的效果……”

“啊,”凯特道:“或者只需要在地面上玩几个把戏。比方说激光回声。而这正是你提出米开朗基罗计划的原因。”

马龙身体猛地前倾:“科尼列厄斯——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科尼列厄斯把头一点:“由费米的逻辑,我推测出我们的字宙是——或者至少部分是——一个骗局,一个画出来的笼子。我要挑战那些藏头露尾的家伙。射向半人马座的激光是一种急速的扩张,会使上千个因素发生改变,从而使他们无力及时提供足够的能量。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具戏剧的方式。而且,这个法子肯定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我们的技术其实很难顺利完成这一计划。那些批评家说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够成熟,这些家伙总算说对了一次。不过他们都没发现我的真正目的。”

凯特缓缓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傲慢。谁给你这个权利去——”

“去把天下来?”他的鼻翼扇动着,“谁给了他们权利把我们放在这么个栅栏里?如果我们被限制,被欺骗,我们同他们就处在一个不平等的位置上。如果我们真是被人控制,那么让他们现身,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就是我的目的:迫使他们现身。想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光芒四射的神人端坐上空!明亮的城堡和要塞闪耀于苍穹!……杰拉德·曼雷·霍普金斯的作品,你们总读过吧?”

马龙摇摇头:“你说得对,凯特。这家伙已经疯了。”

科尼列厄斯研究着他们俩的表情。“说点儿实际问题吧。等那道波变得可见的时候,蠢驴们肯定会乱成一。很快航班就会被取消,高速公路也会被关闭,如果你们想离开……”

马龙碰碰凯特的手:“你家在哪儿?”

她耸耸肩:“我在洛杉矶有间公寓。根本不知道我父母在哪儿。”

“现在不该一个人待着。去找你母亲吧。”

“不。”她不禁有些发抖。她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早就超过了一个记者的职责范围。现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迎面而来的风暴前不知所措——然而即使灾难就在眼前,马龙的坚强也让她觉得安心,“请让我跟你一起。”

马龙避开她的眼睛,点点头,“科尼列厄斯,如果你没地方可去——”

凯特问:“还有多久?”

科尼列厄斯满不在乎地说:“这可说不准。最多二十四小时。”

似乎半数人类都己经下载了。

“下载到哪儿?”

到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东西里。有些人想要制造自己的拷贝:拥有感觉,完全存在于网络空间。一个终极碉堡,哈!

“我以为那是违法的。”

到这种时候,那些信息警察还能采取什么措施?你觉得呢?

“无论如何这都毫无用处。一个拷贝并不是你。”

是吗。关于区别,这方面有不少哲学原理:如果一个拷贝在量子级别与原物相同,那它就是真品,等等等等。不过我怀疑时间上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令人吃惊,我们竟还这么有创造力。”

已经出了几个小事故。不过作为世界末日,凯特,这可真算不上什么世界末日。就算现在,也不过是天上有几道古怪的光线罢了。太还在发光,自来水继续供应,电力也没切断。

还有,你知道,这还挺激动人心的;至少在网络里头是如此。这儿现在正在发生技术大爆炸,几个钟头的创新比过去十年里的还要多。

“我该走了。我得跟一些朋友待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在物质世界。”

你他的确实该走了。

“什么?”

给我多腾点儿位置,亲的。

她觉得受到了冒犯。“龟缩在这儿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核战。甚至不是小行星撞地球。罗登,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剩下——不会再有处理器来维持你的电子天堂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还有给知觉加速的可能:外头一个小时,里边的感觉像是过了四个钟头。还有传闻说中国人把这个比例提高到了无限:让今天可以永不结束。黑客们正像蚱蜢一样往中国人的网上挤呢。我也正要去那儿。现在赶紧出去吧,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找到位置。

“罗登……”

醒醒,醒醒。

凯特与马龙、科尼列厄斯一起站在迈克家的门廊上。屋里,孩子正在哭泣。

而在休斯顿的夜空中,无数月亮和地球射出或蓝或黄或红的光芒,像烟火一般,静静地闪耀着。这些光来自它们各自的太——不过这些太并不能从地球上看到。

有些地球比较小,上头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岩石。这些干涸的星球让她想起火星。还有一些地球大得吓人,两极之间全被大洋覆盖着。月亮也是形态各异。

最小的是像月亮一般光秃秃的灰色石头,最大的则跟地球差不多,看得出空气密度很大,上面还有冰山和海洋的闪光。凯特甚至看见有的地球拥有两颗或三颗卫星。另一个处于冰川期的地球没有卫星,而是像土星一样,被一条行星带环绕着。

凯特不由觉得有些害怕: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这些星球不断出现又消失,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阵彩色炮弹形成的弹雨之下。

离半人马座试验失败其实仅仅隔了七天。

“真不知道咱们的那些宇航员们怎么样了,”马龙嘟噜道,“那群可怜虫。”

“地球和月亮如今的形态是在远古的一次大碰撞中形成的。”科尼列厄斯喃喃地说,“地球和月亮的所有特征,包括结构、倾斜的角度、大气成分、自转周期,甚至地球公转的轨道,都是那次撞击的产物。但那次大碰撞的结果也可能与如今大不一样。碰撞中,某些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因素可以产生极大的影响,使事情朝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无数可能的现实都萌发出来……”

马龙道:“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个模拟世界的电脑模拟图像啰?”

“或者是通向其他现实的窗户。”科尼列厄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兴奋。

“这就是他们制造这个模拟世界的原因吗?保护我们不受这种,唔,混乱的影响?”

“可能吧。当我们进化出意识时,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有序的、逻辑的宇宙中,这个充满问题的小笼子也许是用来帮助我们认识自然规律,进而开发我们的智力的。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宇宙竟然能够为我们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智力所理解呢?也许我们现在知道答案了:我们看见的整个宇宙都是假的,是为我们这个处在婴儿期的种族准备的训练营。现在我们把模拟器给弄坏了。”

“但是,”凯特说,“我们还没准备好去面对真实的世界啊。”

“当然没有。也许我们本该信任那些控制我们的人。在技术上,他们显然远远强于我们;也许我们应该假定他们在道德上同样如此。”

“现在才想这个,可稍微有点儿迟了。”马龙苦涩地说。

街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人人都回家了,凯特暗想,或者至少找了个地方蹲起来,等着……

嗯,等着什么?一步步地追踪这起令人胆战心惊的事件时,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去思考最终的结局:当那道骇人的波,或者说那个无法理解的鬼东西终于来到地球,降临在她头上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对此没有任何概念——这比她个人的死亡更令她难以想像。至少死了以后,她就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心了;可是,在这之后,会不会连死亡也改变了呢?

这时,他们听到了爆炸声,人类在向空中开火。

“核武器。”马龙轻声说,“上帝,我们在反击呢。唉,现在也只能试试看了。上帝保佑美利坚。”

沙拉在屋里叫道:“快进来,把那扇该死的门关上。”

他们三个顺从地走进屋里。沙拉紧紧地抱着孩子,在起居室里忙个不停,她急着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仿佛这样就能把什么都关在外头。凯特能理解她的行为,这是一种自然冲动。

马龙按下一个开关,灯没亮。

迈克从厨房出来,无可奈何地说:“没有水也没有电,我猜也是时候了。”他在桌上和壁炉上放了几枝蜡烛;它们暖的光芒竟意外地让人安心。起居室里堆满了桶装水和罐头食品。就像只是在躲避风暴似的,凯特想。

马龙问:“S屏怎么样了?”

迈克说:“刚才我去看了看,还在播放总统最后的讲话,什么跟你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别让他们感到害怕什么的。你可以再去瞧瞧。”

谁也没那个心情。

窗帘边上透进来的光变得越来越耀眼了。

“真静啊,”迈克说,“没有那些汽车噪音……”

大地猛地一抖,仿佛他们脚下的地毯突然被走了,又像是发生了地震。

沙拉抱紧自己本可能长生不死的孩子,冲科尼列厄斯嚷道:“都是你那个混蛋计划惹的祸!你干吗要来烦我们?没有这些,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你没这个权利,没权利……”

“嘘。”马龙赶紧走到她身边,搂住她颤抖的双肩。

“没事儿,亲的。”他领她到房间中间,然后跟她和孩子一同坐在地毯上。他向其他人招招手说,“我们应该手拉手坐在一起。”

迈克似乎看到了希望,迫不及待地说:“对啊,说不定我们摸到的东西能保留下来——你们说呢?”

他们松松散散地围坐在一起。凯特坐在马龙和沙拉之间。沙拉的手湿漉的,马龙的手却跟一块骨头一样干燥:大概是宇航员训练的成果吧。

“七天,”马龙说,“世界在七天中毁灭。挺有圣经的味道。”

“这种对称真让人高兴。”科尼列厄斯的声音有些嘶哑。

蜡烛在一瞬间全都熄灭了。窗帘后的光看上去更亮了,不断变换颜色,像油一样沸腾着。

孩子停止了哭泣。

凯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深沉的悔恨。不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全人类。她无法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末日:你总不会因为栅栏上了个洞就把动物园里的动物全杀光吧?但这肯定是她所熟知的这个世界的终结。演出结束了,演员卸装,舞台也被拆除——人类历史就此完结。

我猜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人类本可以发展成什么样子了,她想。

光线穿透墙壁,仿佛墙体突然变薄了一样。

“噢,该死的。”迈克伸手抱住沙拉。

科尼列厄斯缩成一,手指放在嘴里,前后摇晃着身子。

马龙问:“怎么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墙壁消失了。苍白、凌乱的光线倾泻在他们身上。

凯特注视着小迈克尔的脸,孩子稚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似乎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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