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一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
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一息声还在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一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一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苏醒。陰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一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一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一毛一毯、厚衣服的话……
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她怎么样了?”
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时无。
十点钟,护一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一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
“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一士说,“没几天了。”
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一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尔先生,先下楼去吧。”
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一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保罗——保罗——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一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脸枕在手上,护一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双臂搂住她。
“亲一爱一的——亲一爱一的——噢亲一爱一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一爱一的——噢,亲一爱一的!”
随后他听到护一士在身后边哭边说:“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从他母亲温暖的一尸一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取死亡证明。”
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
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
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
“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一床一上,一床一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一床一单下高高隆一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一毛一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一身一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一妈一妈一,一妈一妈一!”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