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是在某个礼拜中的休假日,巴威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
“冖拜六城里有客人来。”
“从城里?”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哭出声来。
“嗳,为什么?一妈一妈一!”巴威尔不满地询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是害怕吧?”
“害怕!”她下意识地承认道。
他对着她的脸俯下一身来,像他的父亲那样气冲冲地说道:
“要是胆小,我们就会失败的!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人,看见我们害怕,就会变本加厉地威胁我们。”
母亲忧愁地说:
“你不要生气!我哪能不怕呢!我害怕了一辈子了——心里尽是可怕的事。”
他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
“一妈一妈一,请原谅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他走了出去。
这三天之中,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的心就不停上打战。
儿子目前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指点的。
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当口儿,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
“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无力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一妈一妈一……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否定地摇摇头,说:
“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一月下旬。白天,在结冻的地上,落了一场细粒的干雪,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好像心怀叵测地要窥一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
她好像觉得置身黑暗中,有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能听见口哨的声音。这娓婉而哀愁的口哨,好像一般细流在寂静的空气里盘桓,它沉思似的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渐渐地走近了。突然,好像在板壁上冲撞了一下,这声音骤然消失在窗下了。
门洞里有脚步声,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一起眉一毛一站起身来。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一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巴威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从容地脱一下一毛一皮外套,抬起一只脚来,用帽子撞去了长筒靴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仍到角落里,迈开两条长一腿,一摆一摆地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也剃得一精一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
“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
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长的两一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一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一爱一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一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一身一子,先开口问她了:
“一妈一妈一!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一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一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一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不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识了许多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揪着一胡一子这样说道。
母亲对他喜一爱一起来,因为他赞美了自己的儿子,便想酬谢他一下,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姑一娘一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一娘一。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一声,含一着微笑望着这个姑一娘一。
霍霍尔帮她脱一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一润而晨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一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一擦绯红的脸颊。长稠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晨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一闪而过。
“是啊!”姑一娘一颤一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马上就烧茶炉去!”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一娘一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惜的一爱一,她不断的含一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一娘一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一妈一妈一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禁不住想和霍霍尔说些亲切的话。但是,这当口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一陰一沉着脸,避开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突出的麻脸,也不寒喧,就闷声闷气地问道:
“巴威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怀疑着,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一个尖脸盘、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一个头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他虽然不是母亲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一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她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
“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建议道。她不知应该怎么向他酬谢那种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这倒不必!”巴威尔面带微笑亲一热地告诉她。
她豁然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他。
“就是。”巴威尔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用一种亲切的感叹送走他,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