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死一生救出女儿】
金叶子被装进竹笼抬走已有十天了,六指头心里像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那支双筒猎槍,他一次也没有用过,就搁在石洞的角落里,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一摸到那支双筒猎槍,感觉就像摸到一条眼镜蛇,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戴墨镜的头目运走金叶子后,把双筒猎槍搁在他面前,他应该捡起槍来扔还给他的。他没这样做,这就变成了一宗一交一 易,一宗昧了良心的一交一 易。要不是他的软弱,金叶子不会被掳走。是他利用了金叶子对他的信赖,将金叶子骗进大竹笼去的。他出卖了金叶子,他出卖了自己的女儿,他是天底下最混账的阿爸!
没了金叶子,石洞变得像坟墓一般冷清。他想金叶子,吃饭想,走路想,做梦也想。不知金叶子在那个名叫莫爷的人身边,生活得怎样?思念一日浓似一日,他决定到南糯镇去看一看。
他晓得,自己进南糯镇,风险很大,万一让朗雀寨的人发现,会招来杀身之祸。但他还是要去。他用那副四平头鹿茸到古驿道换了一套土布衣裤,用长刀将自己的披肩长发割短,跑到水潭边照了照,模样和那些山里汉子差别不大了。关键是不能让人看见他的第六根指头,他苦思冥想了一夜 ,撕了一条白布将自己的右手包扎起来,找了棵血竭树,割破树皮,将殷红的树汁染在白布上,看起来就像打猎受了伤。他还用金丝活扣套了一只红角腹雉,装在竹篓里,到了南糯镇,兴许能派上用场的。
第二天恰逢赶街子,他扛着那支双筒猎槍,提着那只红角腹雉,来到古驿道,混在四村八寨赶集的人流里,走进南糯镇。
他还是头一次到南糯镇,好热闹啊,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盖着一栋栋漂亮的竹楼,晾台的竹竿上晒着艳丽的筒裙,花枝招展的傣家女,蝴蝶似的在槟榔和油棕掩映的竹楼里飞来飞去。镇中央有个广场,一个跑江湖的戏班子正在演杂技,红男绿女在台上翻筋斗,看得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摆摊做买卖的人,大到牛羊猪马,小到针头线脑,吃的用的穿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他不晓得那个叫莫爷的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不敢问,生怕露馅,也不敢在人堆里多待,生怕被瞧出破绽。他在大街小巷瞎闯,从太一陽一升起一直转到太一陽一落山,还是没发现金叶子的踪迹。集市散场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急得火烧眉毛。
穿过镇口那座金碧辉煌的缅寺,一个披着青布袈裟的老和尚在几株菩提树下“咿儿咿儿”叫唤,寻找着什么。一会儿,缅寺背后的几棵贝叶树上,传来“咕咕咕”的叫声,几只绿孔雀,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撒着谷米,将家养的这几只孔雀引进缅寺的后花园去。
六指头心头豁然一亮,心眼儿顿时开窍,金叶子听觉灵敏,他何不吹响口哨,金叶子听到他的口哨声,一定会吼叫应答的,那么他就能知道金叶子在哪儿了。他真笨,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在缅寺旁吹响口哨,杳无回音;他绕到镇东的小山包上吹响口哨,仍没什么动静;他转到镇西的磨坊旁吹响口哨,声音刚落,突然,西南角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一声洪亮的虎啸。他立即循声找去,竹林深处,有一道铁丝网,围着一栋深宅大院,门口有两个黑衣兵丁在站岗,他猜想,这一定是莫爷的窝了。
他找了个僻静处,用树棍撑高贴地的那根铁丝,将铁丝网撑开一个豁口,钻了进去,顺着院墙走,后面翠竹丛中有一间小木屋,木屋旁似乎有一个大草棚,因为有竹子挡着,大草棚里是什么看不大清楚。他怕兵丁们听出蹊跷,不敢再吹口哨;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欧呜——”大草棚里传来虎的呜咽,果真是金叶子!
他急步趋前,刚走近小木屋。突然,小木屋里冲出来一个头发一胡一 子都灰白的独臂老头,脸像只山核桃,都是皱纹,上衣的一只袖子空荡荡,另一只手提着一支步槍,粗暴地朝他喝道: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路过这儿,听……听到有老虎在……在叫……”
“你活得不耐烦了吗?这是莫爷的家,是你随便进的吗?出去,快出去!”独臂老头挥着槍驱赶。
“大爷,我还从没见过真老虎,开开恩,让我饱个眼福吧。”
“再啰嗦,把你扔到笼子里喂老虎!”独臂老头飞起一脚踢在六指头的竹篓上,红角腹雉“咯咯咯咯”发出一串惊叫声。
六指头灵机一动,脸上堆起笑容,将竹篓送到独臂老头面前:“大爷,你要不嫌弃,这野味我送你做下酒菜。”
独臂老头转怒为喜,接过竹篓,朝里瞄瞄,咂着嘴说:“好肥的红角腹雉,啧啧,瞧着都让人流口水。好好,我也成全你,让你饱饱眼福。喔,看看去吧,这老虎可漂亮了!”
独臂老头喜滋滋地将竹篓拎回小木屋去,六指头径直走进草棚。
草棚里有只大铁笼,约五六米长,三四米宽,金叶子被关在里头。一见到六指头,金叶子扑到笼壁的铁杆上,脑袋拼命在两根铁杆的缝隙间拱撞,缝隙狭窄,只有小半张脸勉强伸了出来,嘴里发出“呜噜呜噜”兴奋的低吼,急切地想冲出樊笼扑到他怀里来。分别才短短十来天,金叶子模样大变。原先那双清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的单纯与稚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鼻吻紧拧,眼角上吊,分明刻着怨恚愤慨;那身体,消瘦得厉害,肩胛骨支棱,胸肋一根根暴突出来,皮毛黯然,光泽消退。笼子的地上都是粪便,连虎毛上都沾了不少脏东西,散发着一股恶臭。它的肚子空瘪瘪的,笼子里有一块牛排,但已腐烂变质,不仅沾着粪,还有蛆在蠕动。
过去,在明媚的一陽一光下,在葱郁的山林里,它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如今,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铁笼子里,连转身都很困难;过去,它吃新鲜的猎物,喝甘甜的泉水,如今,它吃恶臭难闻的腐肉,在粪便中睡眠。它怎么会不感到委屈,不感到愤怒呢?
女儿在遭罪,六指头心里一阵绞痛。他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金叶子的爪子、鼻吻和脸颊,金叶子用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
他转到笼门前查看了一下,笼门没有上锁,两只搭扣间插着一根丁字形铁销,只消将插销拔出来,笼门就可打开。他抑制住心跳,手伸向插销。突然,背后有人喝道:“莫动!”他急忙缩回手,扭头一看,是独臂老头。
“你想找死呀?插销一掉,老虎会出来伤人的!”独臂老头怪嗔地瞟了六指头一眼,将碰歪的插销扶正。
“我……我怕门没关好,怕……怕它蹿出来咬……”
“好了,好了,也让你饱了眼福,看见活老虎了。你走吧,别在这里给我惹祸。”独臂老头推搡着六指头。
这时,金叶子低声咆哮着,在笼子里蹿来踱去,显然,它舍不得他走。他刚刚离开铁笼边一步,它一头撞在笼壁上,用爪子撕,用牙齿咬,狠命撕扯铁杆。它发疯似的折腾,铁笼子猛烈摇晃,它的额头撞伤了,牙齿也啃出了血,铁杆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他鼻子一阵阵发酸,要不是怕独臂老头起疑心,他肯定会掉下泪来的。他晓得,它想跟他回到那片它所熟悉的老林子里去,它想跟他一起过自一由 自在的日子。他伸过手去,想抚摸它的额头,让它安静下来,独臂老头“啪”的一声用握槍的那只独手打飞了他的手:
“小心,这是只疯老虎,会咬断你的手!”
“它真可怜,身上都是粪便,太脏了!”六指头喃喃地说。
“脏?那是它自找的。”独臂老头颇为生气地说,“它刚来时,都说它是一只能听懂人话会帮人打猎的神虎,把它当宝贝疙瘩,用活羊喂它,一天打扫三遍笼子。我还提心吊胆地钻进笼去,用篦子为它梳理皮毛,清扫扁虱。奶奶的,我连我妈都没有这般侍候过呢。那几天,我敢说,它是活在天堂里的老虎。都怪它自己不识抬举!那天莫爷兴致好,想带它去打野兔。刚放它出笼,它还规规矩矩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莫爷看着喜欢,伸手去摸它的头,它突然疯劲大拨,张嘴就朝莫爷的手咬去,幸亏莫爷躲得快,但还是被咬掉两枚指甲。莫爷六十大寿,被咬伤了手,你说败不败兴?这畜生还想跑,被我们用麻醉槍放倒。哼,什么神虎,分明是不知好歹的恶虎!”
“喂也不喂它,它……它会生病的啊。”
“病不病都无所谓喽。后天就是莫爷的寿厌,我们已经商定,一颗子弹送它上西天,剥一张虎皮给莫爷祝寿。”独臂老头一面唠叨着,一面将六指头推出草棚去。
金叶子“欧欧”低吼着,如泣如诉。
“乖,我对天神发誓,我会救你出去的!”六指头在心里说。
六指头虽然被赶了出去,但并未走远,到镇上绕了一圈。天黑后,又折回那片凤尾竹林,钻进草窠躲了起来。弦月如钩,挂在弧线形的凤尾竹梢上,给夜色中的竹林涂抹了一层神秘的冷光。深宅大院里,灯火通明,丝竹笙歌,不绝于耳。下半夜,弦月沉落,深宅大院里的灯火终于熄灭了,万籁俱寂,只有远方的狗时而发出一两声吠叫。门口站岗的兵丁,被瞌睡虫叮咬,脑袋一沉一沉,已进入半睡眠状态。
六指头像条蜥蜴一样,手脚并用,在草丛里爬行。爬到小木屋前,侧耳听听,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绕过小木屋,就是草棚了。突然,铁笼子传来“哐啷啷”的声响,喔,金叶子发现他正在靠近,喜出望外,扑到笼壁上迎候他。他又朝前爬了几步,“呜呼——”铁笼里吹出一股热气。他晓得,那是金叶子热切等待的心声,他怕它一激动会发出欢呼的吼叫,惊醒小木屋里的独臂老头,便用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嘘——嘘——”连续不断地吹出轻柔的气息。过去在山林狩猎时,听到附近有异常动静,为了保持肃静以待进一步查明情况,他都是用这个手势用这种嘘嘘的气息声制止金叶子走动和吼叫的。他相信,此时此刻,金叶子也一定能领会他的意图。果然,聪明的金叶子将涌到喉咙口的叫声咽进肚去,安静下来,只是从铁杆间伸出一只爪子,不断地摇动着,做出招手状。
六指头很快爬进草棚,站起来,一只手摩挲金叶子的额头,一只手轻轻将铁门搭扣上的插销拔了下来,又一点一点将沉重的铁门打开。金叶子急不可耐地蹿出铁笼,脖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他把那支双筒猎槍从肩上卸下来,连同那挂子弹,一起搁进铁笼去。他不想占他们的便宜,十天前他们强迫他用金叶子换这支双筒猎槍,他不想做这笔肮脏的一交一 易。现在,他带走金叶子,他觉得应该把双筒猎槍还给他们。
出了草棚,他仍像条大蜥蜴似的在凤尾竹林里爬行,金叶子跟在他的身后,压低身姿,悄无声息地潜行。一会儿,他们来到那道铁丝网前,那是一片开阔地,没有竹林遮蔽,两米来高的铁丝网上铺着一层淡淡的星光。他从先前钻进来的那个豁口钻了出去,可是,金叶子却因为身体比人厚得多,怎么也钻不出来,额头倒被铁蒺藜划伤,疼得它呼呼吹鼻子。深宅大院门口站岗的一位黑衣兵丁,大概正好是一觉睡醒,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时,金叶子在铁丝网前走来走去,寻找着可以钻出去的空隙。它见六指头已经越出铁丝网,而自己还滞留在铁丝网里头,未免焦急,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咕噜”的诅咒声,当然是在诅咒那该死的铁丝网。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诡异而又刺耳。
那黑衣兵丁听到了异常响动,揉着惺忪睡眼,想看个究竟,无奈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便朝前走了几步,喝道:“谁?”
六指头脑袋“嗡”的一声,紧张得有点晕眩了。他不能再犹豫,将食指含在嘴里,吹响口哨。
“嚁——”尖厉的口哨声划破了夜的静谧。
“干什么的?站住!”那黑衣兵丁大声吆喝起来,哗啦拉动了槍栓。
深宅大院里亮起灯火,独臂老头也拉开了小木屋的门。
“金叶子,快,跳过来!”六指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在铁丝网外大声喊叫。
金叶子后退几步,“欧——”发一声威,猛跑几步,纵身一跃,从两米高的铁丝网上跳了过去。
“快跑!”六指头在金叶子的屁一股上拍了一巴掌,金叶子三蹿两跳,很快隐没在星光闪烁的夜色中。他自己也拔腿往山野飞奔。
“砰!砰砰!”背后传来清脆的槍声和粗俗的叱骂声。已经迟了,金叶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也安全地钻进了树林。
天亮时,六指头回到大黑山腹地的葫芦洞,金叶子已蹲在洞口等侯他多时了,一见他的身影,狂啸一声飞扑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欧欧”,用虎的特殊语言诉说着离别的苦难和相聚的喜悦,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对天神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六指头抚摸着它的脖颈和脊背,说道,“今生今世,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