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说道:
“然而,亲一爱一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区,还有郊区……我看你把郊区给忘了——两座城市之间所见到的全部景象。缩小了的房舍,稀稀落落,还有更丑陋的东西……城市拖拉出来的部分;一些菜园子!还有路两边的沟坡。道路!应当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这些你应当写进《帕吕德》。”于贝尔说道。
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怜的朋友,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一性一、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一本书……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封闭、充实而光滑。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
“请问,你这只蛋充实了吗?”于贝尔又问道。
“嗳!亲一爱一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说什么我最好写写别的,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蠢……很蠢!明白吗?……写写别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这里同别处一样,两边都有陡坡护着:我们的道路是规定死了的,我们的工作也如此。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会困顿到这份儿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这话我给你念过,你没有留意……还有,我求过你多少回,千万不要跟我谈文学!对了,”我有意岔开话题,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棋尔那里吗?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学家……算了,”于贝尔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聚会多极了,除了聊天还是聊天;我原以为,你在那种场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确如此,”我接口说道,“不过,安棋尔盛情邀请,我不愿拂她的意。再说,我去那儿还要会会阿米尔卡,向他指出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儿。安棋尔的客厅太小,不宜组织这类晚会;这一点,我要设法跟她讲讲,甚至要用上‘狭窄’这个词,……还有,我到那儿要跟马尔丹谈谈。”
“随你便吧,”于贝尔说道,“我走了,再见。”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饭,边吃边想这次旅行,心中反复念叨:“只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棋尔的这个提议,快吃完饭时心情特别激动,认为应当给她写上这样一句话:“感知始于感觉的变化,因此必须旅行。”
信封上之后,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家里。
安棋尔住在五楼。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门前放一张条凳,另一张放在三楼的楼道上,摆在洛珊的门前,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儿,以供不时之需;休息站。我上楼就气喘了,坐到头一张凳子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算构思几点论据对付马尔丹。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困为人不
出门。”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把纸撕掉。应当指出的是,每人虽然关在家中,却自认为身在户外。我这生活的不幸!一个事例。这时,有人上楼来,正是马尔丹。他说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亲一爱一的,晚上好。我正在给你写呢,别打扰我。你到楼上那张凳子坐下等我。”
他上楼去了。
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不可能出去;但这止是因为人不
出门。人不出门是因为自以为已经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关在屋里,那
至少会产生出去的愿望。”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撕掉。“应当指出的是,谁也不观望,因此人人都自以为在外面。况且,不观望也因为是瞎子。我这生活的不幸啊!我简直一点儿也不理解了……而且,在这里创作真是难受极了。”我又换了一张纸。这时,有人上楼来,是哲学家亚历山大。他说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贯注,回答说:
“晚上好。我给马尔丹写东西;他正在楼上,坐在凳子上。请坐,我这就完……唔!没位置坐啦?……”
“没关系,”亚历山大说道,“我有手杖撑着。”于是他拉开手杖,站着等候。
“喏,现在完了。”我又说道。我从栏杆探出头,喊道:“马尔丹,你在上面吗?”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着呢。把你凳子带上来。”
我到安棋尔这里,差不多跟到家一样,就拖着凳子上去。到了楼上,我们三人坐定,马尔丹帮我一交一换看各自写的,亚历山大则等着。
只见我这一页上写道:
盲目自以为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
只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只见他那张纸上写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
看清自己只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声说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欢喜的事;应当说我有道理,因为我惋惜你这样欢喜,而你呢,却不能欢喜我对此惋惜。重来。”
亚历山大在等着。
“马上就完,”我对他说道,“回头再向您解释。”
我们又拿起各自的稿纸。
我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NumeroDeusimparegaudet:“数学二很
高兴成为奇数”,他们也认为数字二这样有道理。那么,奇数一性一本身如果
真的蕴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一由的希望,我们就应当对二这个数说:
“不过,可怜的朋友,您并不是奇数;您若是满足于做奇数,至少先设法
变为奇数。”
他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Etdomaferentes:“我怕希腊人。”译
者发觉不到在场者了。那么,每个在场者,如果真的隐藏一个能当即征服
我们的希腊人,我就要对希腊人说:“可一爱一的希腊人,给予并索取吧,这
样我们就两清了。不错,我是你的人,否则的话,你什么也不会给我了。”
凡是我说到希腊人时,你就理解为必要一性一吧。它索取的相当于它给予的。
我们一交一换看。一阵工夫过去了。
他在我那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竞……
我在他这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写到这里,一页满了,我们俩都翻过来。然而,我在他这张纸反面看到已经写了:
规则之内的幸福。乐在其中。构想一份典型的菜单。
第一:汤(根据湖斯曼先生);
第二:牛排(根据巴雷斯先生);
第三:蔬菜选择(根据加布里埃尔-特拉里厄先生);
第四:装着埃维昂矿泉水的短颈大肚水瓶(根据马拉美先生);
第五:查尔特勒绿金酒(根据和奥斯卡-王尔德先生)①
①若-卡-于斯曼(1846-1907),法国作家,风格近自然主义。莫-巴雷斯(1862-1923),法国民族主义作家。加布里埃尔-特拉里厄,不详。斯-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派代表。奥-王尔德(1854-1900),一爱一尔兰作家。
在我的这张纸上,仅仅看到我在植物园所产生的富有诗意的思想:
蒂提尔微笑了。
马尔丹问道:“蒂提尔是谁?”
我答道:“是我。”
“这么说,你时常微笑啦!”他接口说道。
“嗳,亲一爱一的朋友,别忙,听我给你解释。(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尔,是我,又不是我;蒂提尔,是那个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们大家……别这么嘿嘿冷笑……你惹我恼火了……我说的傻瓜,意思就是残废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刚才对你讲的。人有忘却的时候;不过要明白,这句话没什么,无非是带点儿诗意的思想……”
亚历山大看了我们所写的。亚历山大是位哲学家,他说什么,我总持怀疑态度,也从不应答。他微微一笑,转向我,开口说道:
“先生,您所说的自一由行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行为。跟着我的思路:是可以游离的——注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结论:毫无价值。先生,要紧紧一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一性一: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对您又有何用?”
我还照老一习一惯,根本就不搭腔。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克列芒、普罗斯佩和卡西米尔他们。
“怎么,”他们一见亚历山大同我们坐在一起,便说道,“你们变成禁欲主义者啦?进去吧,各位门神先生。”
我觉得他们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矫一揉一造作,因此,我认为应当在他们之后进去。
安棋尔的客厅已经满是人了。安棋尔在客人中间笑容可掬,她走来走去,给人送咖啡、一奶一油球蛋糕。她一瞧见我,便跑过来,低声说道:
“唔!您来了;我有点担心大家会感到无聊;您给我们朗诵几首诗。”
“不行,”我答道,“那样的话,大家还会同样感到无聊;况且您也了解我不会作诗。”
“哪里,哪里,近来您总写了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