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
我们的道路上没有太陽,“贫穷”睁着一双饥饿的眼睛爬进我们的家门,“罪恶”便紧随在它的身后。早晨惊醒我们的是“苦难”,夜里陪伴我们的是“羞辱”,但这些于你有什么关系呢?少年王从梦中惊醒……
在行加冕礼的前一天晚上,少年王独自坐在华丽的卧室里。朝臣都向他低身鞠躬后退了出去,按照历来行加冕礼的惯例,一齐到王宫大厅听礼仪教授演讲。他们中有许多还不是很懂宫廷礼仪,作为朝臣而不懂礼仪,这自然是不可理喻的事。
那孩子(他的确是个孩子,目前才十六岁)看见他们走开,也并不觉得难过,只是长叹一声,把身子往后一靠,倒在一张绣花大椅上。他躺在那儿,眼睛张着,嘴唇微启,活像一位棕树林里半羊半人形的牧神,又像一只才被猎人捉住的森林小野兽。
老国王独生女的儿子,是同一个出身卑贱的人偷养的——有人说,是个异乡人,靠魔法的笛音,使公主爱上了他;又有人说,是个里米尼的艺术家,公主待他十分殷勤,或许是太殷勤了,突然在城里失踪,连礼拜堂的壁画都没有完成。
他生下来才满七天,就在母亲睡着的时候被人偷偷抱走,送给了一位牧羊人的妻子。那户人家没有孩子,住在很偏远的森林里。至于公主,在生下他之后就死了。据王宫里的医生说,有可能是气急而亡,又据别人猜测,有可能是用一种掺在香酒里的意大利毒药,在醒来的一小时内毒死的。一个忠仆把婴儿载在鞍轿上,当他从倦马上下来,弯腰去敲那户牧羊人家门的时候,公主的尸身已埋葬在荒地掘好的坟地里。那坟在城外,据说里面还葬着一个人,是个极漂亮的青年,双手被反捆在背后,胸部还有许多伤痕。
至少,以上所述的是许多人常常谈论着的话。那老国王在临死的时候,或许是良心发现,觉得过去实在罪大恶极,或是为了皇室永传一家,就把那孩子找回来,在朝廷上公布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孩子被找回宫里后,立刻就表现出爱美的热情来,这种热情注定要影响他的一生。据那些陪伴他进宫的人说,当他刚看见那些为他预备的衣服珠宝,就欢喜得叫起来,似乎已经忘乎所以,立刻就把穿在身上的皮袄、皮褂脱了下来。不过有时他的确也想念从前那种悠然自在的山林生活,繁重的宫廷礼节经常占据他很多的时间,这常常使他感到厌烦。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人们称它做“欢乐宫”,他现在是它的主人了),似乎对于他来说又是一个新世界,只要他能从会议厅或朝驾殿里逃出来,就会立刻跑下那两边立着铜狮的云母大石梯,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好像要从里面寻找一副止痛药,或者一种治病的仙方似的。
他把这称之为一种探险——的确,这对于他来说是异地的旅行,陪伴他的是一些瘦小的美发宫仆,穿着飘动的外衣,系着漂亮的缎带,但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他以一种直觉或者先知预卜般的能力,觉得艺术最好秘密地去追求。美犹如智慧一样,喜欢那些孤独的崇拜者。
这个时期流传着很多关于他古怪的故事。
据说有位邑长代表人民来演讲,昧着良心说了一番歌功颂德的话,他很虔敬地跪在一幅由威尼斯买来的画面前,神情犹如朝拜天神。又一次,他失踪好几个钟头,经过长久搜寻,才发现他在宫内北方小塔的屋子里,犹如丢了魂似的,呆看着一尊由希腊宝石镶成的爱多尼斯雕像。据传闻,当时他把嘴唇紧压在这尊雕像的眉毛上。这尊雕像是在河边修桥的时候发现的,上面还刻着海德利安俾斯尼亚的奴隶的名字。他还花了整夜的工夫,去观察月光照在恩地眠银像上的奇异景象。
各种稀有值钱的东西对他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为取得这些东西,他派出不少商人四处搜寻。有的到北海边,同渔夫做琥珀交易;有的到埃及去找青宝石,这种宝石只有皇墓中才有,价值连城;有的到波斯去买丝织地毯以及花陶器;有的到印度去买薄纱、红象牙、透明石、玉珠、檀香木、蓝珐琅和上等羊毛围巾。
但最让他劳心的要算加冕那天穿的袍子,金丝织成的袍子,红宝石镶成的王冠,珍珠串联而成的王节。的确,今晚靠在华丽的躺椅上,双眼望着火炉中渐渐燃烧成灰烬的松木柴,想的便是这些。衣服的图样是由最著名的艺术家绘制的,几个月前已经呈给他看过。他当时就下令叫工人日夜加点赶工,还指派专员到全世界找寻配得上它的珠宝。他在幻想中,见自己穿着华丽的王服,站在礼拜堂的高祭坛前,孩子气的嘴角边流露出微笑,深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尊贵的光辉。
隔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靠在火炉的雕花护栏上,看着四面光线陰暗的屋子。壁上挂着华丽的帷帐,代表美之胜利。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镶着玛瑙和蓝宝石的印字机。对窗口的地方,有一个箱子,装着金粉涂的镜板,上面放着一些维尼丁琉璃以及黑纹碧玉制成的杯子。床毯上绣着罂粟花,好像随手抛在上边似的。丝绒华盖上镶着象牙雕成的芦苇草,上面插着一把驼鸟羽毛,一直触到平整的银天花板。一个青铜的笑菩萨头上,顶着一面光滑的镜子,桌上放着一只紫水晶的碗。
窗外,他可以看见教堂那高高的楼顶耸立在陰暗的天空里,像虚幻水泡似的一层层堆积着。疲乏的哨兵,在夜雾笼罩的河边来回踱着散乱的步子。远处的花园里,有夜莺的叫声,一阵阵茉莉花香从窗口吹进来。他把棕色的卷发梳在头后,顺手拿起一支笛子,手指便在笛孔上面起伏着。接着他沉重的眼皮垂下来了,浑身开始疲倦。在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切或这样愉快地感觉到,美的东西的魔力与神秘。
钟楼敲响午夜钟的时候,他的宫仆进来,很有礼貌地为他脱去外衣,洒些玫瑰香水在他手心,枕边也为他放了一些花儿。几分钟后,他们离开房间,他就睡着了。
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间矮小的房子里,房子里有许多织布机呼噜呼噜地响着,暗淡的日光从铁窗口射进来,几个弯着腰做事的织工面色清瘦。神色苍白、病态毕现的孩子们弯着腰坐在机车前,当梭子穿过丝线,他们便把沉重的压板拉起来,当梭子停下来,又把压板放下去,将丝编织在一起。这些人脸上都露出饥饿的神情,手也战栗无力,还有许多憔悴的妇人坐在桌边缝衣裳。屋里有一种怪气味,空气混浊,墙上满是污秽潮湿的斑痕。
少年王走到一个织工面前,站在他身边看她。
织工怒目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看着我干吗?你又是主人派来监视我们的密探吧?”
少年王问:“你们的主人是谁?”
“我们的主人?”织工很悲伤地说,“他也是同我们一样的人,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穿着华丽的衣裳,我们穿着破烂的碎布;我们饿得快要死了,他家里却酒肉太多,正嫌臭着呢!”
少年王说:“这地方是自由的,你们又不是别人的奴隶,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织工答道:“战争时,强者就要弱者做奴隶。和平时代,有钱人就要穷人做奴隶。我们非做工不可,因为我们要生活下去。但他们只给那点儿可怜的工资,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们成天为他们辛苦地工作,金子却都堆在他们的柜子里。我们的孩子,不到成年就夭折了。我们所爱的人的面容,也都变得憔悴不堪。我们用双手辛勤地榨出葡萄汁,可最后喝酒的却是别人。我们汗流浃背地播种稻谷,而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我们实在戴着枷锁,虽然肉眼看不见。我们都是奴隶,不管别人说我们有着怎样的自由。”
少年王问:“个个都如此吗?”
织工答道:“个个都是如此,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女的还是男的,未成年的孩子或是饱受生活打击的成人,都是如此。商人压榨我们,我们不得不听从他们的指挥。牧师只会数着念珠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从来不曾理过我们。我们的道路上没有太陽,‘贫穷’睁着一双饥饿的眼睛爬进我们的家门,‘罪恶’就紧随在它的身后。早晨惊醒我们的是‘苦难’,夜里陪伴我们的是‘羞辱’,但这些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你的脸色就能看出,你生活得非常优越。”他怒冲冲地把脸转过去,又在机器上抛着梭子,少年王这才看见上面全绕着金线。
他惊恐极了,连忙对织工说:“你们织的这件衣服是给谁的?”
织工答道:“是少年王加冕时穿的,于你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时,少年王大叫一声醒来。啊!他仍在卧室里,窗外蜜色的月亮正挂在迷雾般的夜空中。
他立刻又睡着了,另一个场景进入他的梦乡:他觉得自己坐在一艘大木船的甲板上,由数百个奴隶摇桨行驶。船主坐在他身边的一张地毯上,全身漆黑犹如乌木,头布是鲜红色的丝巾,大银耳环挂在耳垂上,手里拿着一杆象牙秤。
奴隶们全裸着身体,只围着一块腰布,全部一对对地被锁链套住。他们不顾风吹日晒,在梯口奔忙着,一些黑人在过道上跑来跑去,皮鞭不时地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伸出枯瘦的双手,在水中划着重大的桨,水花从桨上溅起来。
后来,他们到了一个港湾,开始测量水深。岸上吹来一阵微风,船上面便铺满一层厚厚的红土灰。三个骑着野鹿的阿拉伯人用长槍投来,船主拿出一支花箭,射中一个的咽喉,他落在浪里,其余的便逃走了。一个戴着黄面纱的妇人,骑在骆驼背上慢慢走过去,不时回过头来看那具尸体。
他们抛了锚,停了船,马上就进入船舱,拿出一架绳梯来,绳梯下面挂着极重的铅锤。船主把绳梯放下,系在两根铁柱上面,黑奴们就把最年轻的一个奴隶抓住,解开锁链,用蜡油封住耳鼻,更在他的腰部系一块大石头。他慢慢爬下绳梯,就沉到海底去了。沉下去的水面,浮上几个气泡,奴隶中间有几个很稀奇地瞧着。船头上,又有一个赶鲨鱼的人,在很单调地打着鼓。
隔了一会儿,下水的人上来了,他紧紧攀住绳梯,右手拿着一颗珍珠。黑奴们一把将珍珠抢了过来,又把他推下水去,然后就靠在桨上打起瞌睡来。
他又上来好几次,每次上来,必定拿着一颗极好的珍珠,船主把它们一一称过之后,才放进一个绿皮小袋里。
少年王想说话,但舌头紧贴住上颚,嘴唇怎么动也动不了。黑奴们叽里咕噜地闹着,为一颗珠子争吵起来,两只鹭莺绕着船飞来飞去。
下水的人再一次上来了,这回拿上来的珍珠比奥马兹的一切珠子都珍贵,形似满月,比晨星还要光亮,但他的脸苍白极了。上来之后便立刻倒在甲板上,五官流出鲜血,战栗了一阵,便再也不动了。黑奴们只是耸了耸肩头,便把尸身抛下海去。
船主放声大笑着走过来,才看见那颗珍珠,便拿起来放在额上,鞠了一躬,说:“这颗珠子可用在少年王的王节上。”说完就吩咐黑奴们起锚。
少年王听见这句话,大叫一声,便醒了过来,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星光逐渐暗淡了。
但他立刻又睡着了,做梦了:
他似乎在一片昏暗的森林里漫游,森林里到处都生长着奇怪的果子和美丽的毒花。他从蝮蛇身边经过,蝮蛇嘶嘶地叫着。树枝间,鹦鹉一边飞一边嘶鸣,一只巨大的乌龟在炎热的泥水中沉睡,树上尽是猴子和孔雀。
他在森林里穿梭,最终走出森林,看见一群人在干涸的河床上劳作。那些人好像蚂蚁一般地拥上峻岩,他们在地上挖出一个很大的深坑,便爬进去,然后有的用巨斧劈石,有的在泥沙中摸索。他们连根拔起仙人掌,在红花上践踏,忙做一团,推推攘攘,没有一个偷懒的人。
“死”和“贪”在一个暗洞中看着他们,“死”说:“我厌倦了,把他们的三分之一交给我,让我走吧!”
但是“贪”却摇摇头,回答道:“他们都是我的仆役呢!”
“死”又对她说:“你手里拿着什么?”
“贪”说:“我有三粒谷子,于你有什么关系呢?”
“死”叫了起来:“给我一粒,我拿去种在我的园子里,只要一粒,我就立刻走。”
“贪”说:“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便把手藏在衣襟下。
“死”笑了起来,拿出一只杯子放进池水里,然后便把“疟疾”取出来。只见“疟疾”在人群中穿梭,三分之一的人就死掉了。她的身后涌出一阵冷雾,无数的水蛇在她身边围绕。
“贪”见又死了这么多人,便捶着胸膛哭泣起来,她敲着贫瘠的胸膛大叫:“你又杀死我这么多人,你回去吧!鞑靼的山里正有战事,双方的国王都请你快去。阿富汗人把黑牛杀了,也在出兵开战,他们用矛头刺盾牌,身上穿着铁甲。我这山谷不过是个小地方,你不应该在这儿活动,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死”答说:“可以,只要你给我一粒谷子,我就立刻走。”
但“贪”把手更捏紧了一些,咬牙切齿喃喃地说:“我绝不会给你谷子的。”
“死”又笑了起来,拿出杯子,然后捡一块石头抛到森林里,于是“寒热”便成为火焰,从一丛毒草那儿出来了。她行经群众之间,碰着一个便死一个,所过的草地立刻枯黄。
“贪”战栗起来,拿些灰抹在自己头上,叫着:“你真残酷,你真残酷啊!印度许多城市在闹饥荒,撒马利亚的井大多都干枯了,埃及也有许多城市闹饥荒,蝗虫铺天盖地从荒地中飞来,尼罗河也溃决了,教士诅咒着生殖神和判官。你到那里去,把我的仆役留下给我吧!”
“死”答道:“可以,只要你给我一粒谷子,我就立刻走。”
“贪”摇头说:“我绝不会给你谷子的。”
“死”又笑起来,她用手吹起哨子,只见一个女人就从空中飞来。这女人前额写着“瘟疫”二字,有一群瘦鹰围在她四周。她用翅膀罩住整个山谷,那儿的人瞬间死得一个也不剩了。
“贪”一路叫着,往森林中逃去,“死”便跨上红马,也飞驰而走,急驰得比风还快。
山下的泥泞中爬出一些生着爪牙的龙与一些可怕的怪物,徘徊在沙地上,高翘着鼻孔在空中吸气。
少年王哭了:“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在这儿找什么?”
一个人来到他身后说:“找王冠上的玉。”
少年王转过身子,看见一个穿着预言家衣服的人,手里还拿着一副银色眼镜。
他脸色发白,问:“为哪一个国王呀?”
预言家答道:“在这面镜子里,你自己去看他吧!”
少年王望着镜子,看到的是自己的脸,他惊得大叫一声醒了,只见陽光已经洒满屋子,鸟儿已经在花园的树枝上开始唱歌。
这时,御前侍臣和朝中大官都进来参拜他,宫仆把金丝朝服取来,王冠和王节也放在他面前。
少年王注视着这些东西。的确,它们都非常漂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但是他想起了他的梦,便对臣仆说:“把这些东西拿开吧,我不穿了!”
臣仆都很惊讶,有的觉得他在开玩笑,竟然大笑起来。
但他说话的态度很严肃:“把这些东西拿去藏起来,别给我看见,虽然今天是我的加冕日,但我仍然不要穿它,因为这件衣服是在‘悲愁’的机械上,由‘痛苦’的手织出来的。这玉中有‘鲜血’,珍珠里有‘死亡’。”说完他就把三个梦讲给他们听。
臣仆听了他的三个梦以后,相视低语,都说:“他一定傻了,梦终究是梦,幻想也终究是幻想,绝非人应该去关心的事,那些为我们劳苦的人的命运,与我们有何关系?一个人,没见过耕种,就不能吃饭吗?一个人,没见过酿酒,就不能喝酒吗?”
御前侍臣对少年王说:“陛下,请你抛开这些恶念,穿上这件王袍,戴上这顶王冠吧!否则你不穿戴国王的衣帽,人们怎知道你是国王呢?”
“真的吗?”少年王看看他,问道,“不穿国王的衣服,他们就不知道我是国王吗?”
御前侍臣叫道:“是呀,如果您不穿王袍,他们是永远不会知道您是国王的!”
少年王说:“我以为有人生来就是长着国王的样子,你说的或许不错,但我还是不要穿这件王袍,戴这顶王冠,我进宫的时候是怎样打扮,现在我就怎样打扮着出宫去。”
他吩咐他们全部退出,只留下一个仆人陪着他。这仆人比他小一岁,留在身边伺候自己。在清水中沐浴后,他打开一个花橱,把在山上放羊时穿的皮袄、皮褂取了出来。穿好之后,又把赶羊的棍子拿在手中。
小仆人睁大一双蓝眼睛,很惊异地微笑着对他说:“陛下,我看见您的王袍和王节,但是您的王冠呢?”
少年王就随手折下一枝露台上的野荆棘,弯成一个圆圈,戴在自己头上。
他说:“这就是我的王冠。”
少年王穿着这身衣服从卧室出来,走到大殿上,那儿早有许多贵族等候在此。
贵族们见他这身打扮,立刻讥笑起来,有的竟向他叫道:“陛下,百姓等着他们的国王,你却要他们去见一个乞丐吗?”许多人也恼怒了,说:“他简直是在羞辱我们国家,实在愧为我主。”但他什么也不回答,只往前去,走下云斑石梯,穿过紫铜门,然后就骑上马,向教堂驰去,小仆人在他身后跟着跑。
路边的百姓都笑了,并说:“骑马去的一定是国王的弄臣。”
少年王勒住马,便说:“不,我就是国王呢!”他又把三个梦讲给他们听。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很愁苦地对他说:“陛下,您不知道穷人的生活是从富人的奢华中来的吗?我们就是靠您的施舍来活命的啊!固然替暴主效劳是很不幸的事情,但若没有暴主可依,我们就完全没有了生活来源,其苦更甚。您觉得乌鸦会养活我们吗?对此您有什么解救的办法没有?您会对买东西的人说‘你得出这么多钱买下’,又对卖东西的人说‘你得照这样价钱卖出’吗?请速返王宫,衣紫服而来,您根本不能解决我们的痛苦!”
少年王说:“富人与穷人不是兄弟吗?”
那人答道:“是的,那个富人兄弟的名字叫恶魔!”
少年王满眼含着泪,在人群的嘶嚷中急驰而过,那小仆人竟害怕得逃了。他来到教堂大门,士兵便把斧戟伸出来挡住他的去路,喝道:“你是做什么的?除国王外,任何人不许进来。”
少年王露出怒容,对他们说:“我就是国王!”他推开斧戟,大步走了进去。
教主见他穿着牧羊人的衣服,很惊异地从宝座上站起来,来到他面前,说:“孩子,这是国王的衣服吗?我用什么王冠给你戴,用什么王节给你握呢?当然,今天是你应该高兴的一天,但也不是胡闹的一天。”
少年王说道:“‘快乐’能穿‘忧愁’穿过的衣服吗?”又对他讲了那三个梦。
主教听了,立刻皱起眉头,对他说:“孩子,我是个老人,在这暮年时期,我知道世间发生着很多恶劣的事情。凶恶的盗匪把小孩子抢去卖给摩尔人;狮子躺在草丛中捕食过路客,猎杀骆驼吃;野熊把山间的稻谷一起连根拔了;狐狸偷吃农田的果树;盗贼横行在海上,焚烧渔船,掠夺渔网;盐地里的麻风病人,住在破茅草屋里,谁也不敢靠近他们;乞丐在城里徘徊,和狗一起抢吃东西。你能使这些事情没有吗?你能和麻风病人同床、和乞丐共坐吗?狮子能听你的命令吗?野熊能服从你吗?难道那位创造悲苦的‘他’不比你聪明?我并不赞成你做这种事,所以你赶紧回宫去,展开笑颜,穿上国王应该穿的衣服,然后我就替你加冕金的王冠,赐你珍珠镶的王节。至于你的梦,别再想了,这世界的重负,一个人是担当不了的,这世界的烦恼,一个人是承受不了的。”
“你在教堂里说这种话吗?”少年王怒道。他从教主身边走过,爬上祭坛的阶梯,来到了基督像前。
他伫立在基督像前,耶稣的双手里放满了精致的金质器皿以及圣杯。珠宝装饰的神坛上,蜡烛十分明亮,一缕青烟,直升上圆圆的屋顶。他开始叩头祈祷,那些穿着华服的教士走下祭坛,让开了。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喧哗,许多贵族,头上插着羽毛,拖着刺刀,有的更拿着钢制的盾牌,一齐走了进来。他们叫着:“做梦的家伙在哪儿?穿得像乞丐的国王在哪儿?羞辱我们国家的人在哪儿?我们要杀了他,他没有资格统治我们。”
少年王又叩头祷告,祷告完毕,才站起身来,很忧愁地看着他们。
看啦,就在这时,一缕陽光从贴满彩色花边的窗口射进来照在他身上,犹如穿上了一件金丝王袍,比订制的那件还要尊贵得多。水仙的枯木枝也开满了鲜花,朵朵比珍珠还洁白。玫瑰干枯的荆棘也开了花,朵朵比红玉还艳红。比珍珠还白的是那些水仙花朵,花梗犹如光亮的银子;比红玉还红的是那些玫瑰,花叶犹如金叶片片。
他穿着王袍站在那儿,神坛的门打开了,供台上的水晶,突然射来一束神秘的亮光。他穿着王袍站在那儿,上帝的荣光照满各处,圣像在雕刻的壁龛里蠕动。他穿着王袍站在他们面前,风琴传出了音乐,号手吹起号来,歌手也唱歌了。
人民全部敬畏地跪下,贵族连忙插好刺刀,行了臣服之礼。主教的脸也苍白了,手也战栗着。“一个比我更伟大的人已经给你加冕了!”说完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少年王这才从高高的祭坛上走下来,穿过人群回到宫里。这时无人敢看他一眼,因为他的脸完全跟天使的容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