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历史研究所当院的气氛有如刑常
全所人员一排排坐在地上。后楼正门前水泥砌的高台便是临时会场的主席台。这种主席台不做任何装饰和美化。在这里,美是多余的东西。有如炮台,只考虑火力和杀伤力。
主席台上摆着一个黄木桌,没有铺桌布,只矗着一个单筒的麦克风。麦克凤的话筒包着红布,远看象一个倒立的鼓捶。靠门一排四五张木头椅子,坐着所里的几位领导,一律板着面孔;拒温情、笑容、亲切与善意于千里之外,仿佛这些眼前要傲的事都是有害的。 必须立目横眉、冷酷无情才合乎这种场合正面人物的特定表情。
有时,生活逼着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去演戏。一本正经地出丑,或是引人发笑的正经。你认为你是导演,摆弄别人,而你实际也不过是一个扮演导演的演员。那不怨别人,因为你有凌驾众人头上和飞黄腾达的痴想。
贾大真头戴一顶绿军帽,神气活现地走上台。他在黄木桌底直条条地站了三分钟。全场肃寂无声,等他说话。他忽然“啪!”地一拍桌面。所有人都一惊,听他用严厉的声音说:
“把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秦泉等四人带上来!”
应声从后楼的拐角处,一双双左臂上套着印有“值勤”二字红袖章、穿军褂的本所民兵,反扭着秦泉等人的胳膊出现了。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同时,站在台前一角的一男一女两个口号员带领全场人呼口号。一片白花花、圆形的小拳头,随着口号声整齐地起落,会场顿时紧张起来。
吴仲义坐在人群中间,想到自己再有几天很有可能这样被架上台来,浑身不禁冒出冷汗;赵昌就坐在他左旁,眼珠时时移到右眼角察看他的神情。
秦泉等人被押到台前,低头站定。大会开始批判。几个运动骨干在头天下班前接到批判发言任务,连夜赶出批判稿,现在依次上台,声色俱厉地把秦泉等人轮番骂一通。随后在一片口号声中,那一双双民兵又把秦泉等人架下去。贾大真再次出现台上。他的确有点导演才能,很会利用会场气氛。他把刚刚这一场作为序幕,将会场搞得极其紧张,现在该来表演他别出心裁的一出正戏了。他双手撑着桌边,开始说:
“刚刚批斗了秦泉等四个坏蛋。但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还不是他们,而是深挖暗藏的、特别是隐藏得很深的敌人。运动搞了将近一周。我们一开始就发了两种表格。一是检举揭发信,一是坦白自首书。我们可以向大家公开真实情况--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正大光明的,没什么可以保密的。现在的情况是:检举揭发很多,坦白自首很少。我们以收到的大批检举信(包括外单位转来的检举信)为线索,初步进行一些内查外调,收获不小,成效很大。充分证实我们单位确实隐藏一批新老反革命。现在就坐在大家中间。”
贾大真说这些话不用事先准备,张嘴就来,又有气氛,又有效果。此刻,会场鸦雀无声。吴仲义觉得他句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说的。他感到耳朵嗡嗡响,响声中又透进贾大真的话:
“这些天我们三令五申要这些人主动坦白,走‘从宽’的道路。但事与愿违。这些人中,有的抱着侥幸心理,总以为我们诈唬他们,因此想蒙混过关j也有的拒不坦白交代,负隅顽抗,企图硬顶过去。迫使我们采取行动。时间紧迫,我们不能一等再等,一让再让。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揪出几个示众!”
吴仲义听了,顿时如一个静止的木雕人。只剩下一双眨动着眼皮的眼睛,但眼球也是凝滞不动的,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贸大真。他身旁的赵昌心里也很不安稳。虽然事先贾大真把他安排在吴仲义身旁,进行监视。从贾大真对他的信任,看不出对自己有何异样。但听了贾大真的话,他心中却也激起小鼓来。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吉凶变幻莫测,他焉知贾大真给他的不是一种假象?贾大真这种人是不可理解的……在春日溶溶的太阳地里;他鼓鼓的额角泌出一些细小的汗珠,却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耳听贾大真大声说道:“为了给这些人最后一次‘坦自自首’的机会,我等五分钟。五分钟内不站起来主动坦白,我们就揪!这里边的政策界限可分得很清。主动坦白的,将来处理从宽;揪出来的,将来处理从严。好--”贾大真抬起手腕看看表,象运动场上的裁判员那样叫一声,“开始!”
好比临刑前的五分钟,无声的会场充满一种恐怖,贾大真叫着:
“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一分半钟,半分钟,五秒钟--”
吴仲义不觉闭上眼睛,似乎等待对准他胸膛的枪响。
“啪!”贾大真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把历史反革命分子王乾隆揪上来!”
这时,两个站在会场外戴红袖章的民兵,带着凶猛的气势奔进会场左边的人群中,把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的人抓起来,架到台前去。口号员拿着事先开列好的口号单,带领全场呼起口号来。吴仲义一瞧,原来是明史组的老研究员王乾拢不由得陪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成持重、体弱多并学究气味很浓的老研究员是历史反革命。
待王乾隆在台前低头站好,贾大真那一双在绿帽檐下炯炯发光的眼睛,从整个会场上扫过。最后停在吴仲义这边。他伸手一指,正指向吴仲义这儿;另一只手“啪!”一拍桌子。吴仲义连心跳仿佛都停住了。却听贾大真这样叫道:
“把反动组织的坏头头、现行反革命分子王继红揪上来!”
原来中弹的是王继红,他正坐在吴仲义身后。
立即有两个民兵跑过来,从吴仲义身后把王继红象抓小鸡那样揪起来,架到台前,挨着王乾隆并排站立。随后,贾大真的目光如同一道探照灯的灯光,慢慢地由台下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上。紧接着“啪!”地一响,又是一声吆喝,又揪上去一个,并伴随一阵口号呼喊。他此刻真是神气,威不可当;好象端着一架机关枪,面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当他再要一拍桌面时,会场中间突然站起一个回头圆脑、戴眼镜的人,原来是张鼎臣。他说:“我有问题。六六年抄我家时,我只把存款交出来,还有一对金镯子和一枚翠斑指,被我藏在煤堆里了。另外我还偷偷对我老婆骂过抄我家的革命群众是土匪。”他的声音抖颤得厉害,说话声连底气都没了,显然吓得够呛。
贾大真略略停顿一下,随即说:“好,你主动坦白,我们欢迎!你自己走出来吧!站到这一边来。喂,大家看见了吗?政策分得多么清楚,表现不同,对待不同。但我肯定台下大家中间还有人有问题,还有反革命。再不站起来坦白,我们还要揪!”他说着,目光又在人群中间慢慢移动。
吴仲义已经吓得受不住了。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站起来自首。他没有勇气,担心后果,并存有侥幸。他身旁的赵昌也是头次经历这样凶猛的场面。眼看着一个个坐得好好的人,突然被点名,揪上去,成了台前那副完蛋的样子,实在可怕。他心里有件不放心和没摸清楚的事,当然也怕贾大真突如其来地喝唤他的名字。这时,他脑袋里竟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想悄悄问问吴仲义是否揭发过自己。如果揭发了,他就干脆站起来认罪。但他究竟沉得住气,理智和经验渐渐压住了一时的慌乱。他努力使自己眼从一种决心;情愿叫人揪出来,从严发落,也不轻易地葬送在自己的胆怯和贾大真有虚有实的诈术上。
他额角上的汗珠多了,汇聚成大滴,流淌下来。他没带手绢,便把手伸到吴仲义胸前,想借手绢用用。未等他对吴仲义说出借手绢用,忽听贾大真又是用力一拍桌面。他一惊。
吴仲义也一惊!紧张中,吴仲义下意识地一手抓住伸到他胸前的赵昌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抖得厉害,满是粘粘的冷汗。赵昌全感到了,并再也不犹疑地确认吴仲义心中有件可怕的非同寻常的秘密。
贾大真又揪上去一个,是个管资料的青年。因为说过一句错话被人揭发了。赵昌知道这个情况,他从交上来的检举信里看见过这份材料。
吴仲义见不是自己,心中稍安。但他没想到,自己惊慌失措的举动,已经把自己排在刚揪出来的这个青年的身后了。散会之后,赵昌立即把吴仲义会上的反应汇报给贾大真。贾大真马上做出决定,要利用今天大会给吴仲义的强大的心理压力,非把吴仲义内中的秘密彻底挖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