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并非来自太阳的光与热
34
胡小玲骑着车经过一家服装店,看见店面上挂着“本店转让”的牌子,就停下来推门走了进去。店里正在“挥泪甩卖”,已经没剩多少衣服了。
“铺面是你的?”胡小玲看见里面墙角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问了一句。
“是。”中年男人忙站起来,望着胡小玲的警服有些紧张,“我这可是私房,有房产证的,出租是合理合法的。”
胡小玲一听他是误会了,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这服装店怎么不开了,生意不好啊?”
“不是不好。挣了点儿钱,觉得这生意小了,想转行干别的了。”
“你先别转让了,留半个月,行吗?”
中年男人愣住了,狐疑地猜测着:“留?您要啊?”接着笑了,“也是,要是您做个买卖,那您可就光剩下数钱了。”
胡小玲一听口气变淡了:“您想错了,我们不可能做买卖,不允许。”
“知道知道,不允许……您也用不着出面啊,你随便找谁不行啊……”中年男人表现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道。
胡小玲没心解释:“不像你想的那样!……就留半个月,行不行啊?”
“行!行!回头我把那牌子摘喽,可过半个月您不来我可就转手了啊。”
胡小玲从服装店出来又去了江家平房,她希望管军能在,也希望管军能接手这个门脸儿。可是胡小玲的希望落空了,管军没回来,依然是铁将军把门。
管军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三宿,全身上下快要散架似的,但也把管军颠得异常清醒。不知道为什么,火车磕在铁轨上咣咣当当的声音,在管军听来全变成了胡小玲那句话:别干蠢事!他知道,胡小玲这句话,入了他的心,扎了根,长在他心里了。要不是这样儿,他不知道会不会就此跟“大蜘蛛”干起白面生意,用自己的后半生跟“大蜘蛛”一起赌到底。可有这句话,管军知道,就是“大蜘蛛”带给他的是一座金山,都不值。因为那金山打开的时候,也等同于打开了牢狱的大门。
管军在火车上的这两天,脑子里很多次闪过胡小玲的影子。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他觉得自己有些归心似箭。人一归心似箭,就觉得路长了。管军就这样被火车拖进了北京。
北京站还那样,没有什么变化。管军想了想哑然失笑,这才走几天呀,北京站在那儿立的工夫比自己的年龄还大呢。可管军还是觉着走的时间很长很长,甚至有种差点就回不来的感觉,所以脚一着地儿,心也跟着着了地儿。北京,多好啊!咱爷们儿又回来了。而且,啥事没有,清清白白的。
胡小玲坐在警车上,和几个同事在街上巡逻,忽然在滚滚的人流中,影影绰绰看见了管军,他背着包,在光影中,在人流车流中时隐时现,时真时虚的。胡小玲定睛再看,确信无疑,就是管军。
“停车!”
警车在街边来了个急停,同车的警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目光全落在胡小玲身上。胡小玲被大家一看,也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唐突,但也没有解释什么:“我办点儿事,一会儿我直接回派出所。”
管军在人行道上走着,怎么也没想到胡小玲就这么着又出现在他对面了。他心里是高兴的,可就是不知道因为阳光晃得还是成心想较劲,拧着眉头看着胡小玲。
“我也就真奇了个怪!你是一直盯着我呢还是派人盯着我呢?我这可是刚下火车。”
胡小玲真心地松了一口气:“我这根弦是绷得有点儿紧。我不愿意再看见你出事,再抓你一回……那就是我工作的失误。也替你可惜。”
“可惜啊?我都成这样儿了,还有人替我可惜呢?这么说我得说您是知音了。”管军心里一热,可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话里还带出了几分讥嘲。
“我还是那话,你现在是在一个裉节上,下坡容易上坡难。我这些天是有点儿怕,怕电话响,是别的派出所打来的,怕你做不理智的事,还好……你回来了。”
管军望着胡小玲,话里开始带着调戏,或者不如说试探:“看样子你还挺盼我回来。”
胡小玲绷起脸,口气也又硬起来了:“是盼你别做错事!一失足成千古恨!”
“行,那我就谢谢您这知音了。没事我走了。”
胡小玲站在管军面前没有让路的意思:“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海了!就是不知道打哪儿算起啊。”
“开个小店吧。铺面房我帮你找着了。”挺大的事儿,在胡小玲嘴里就成了随随便便一说。
管军愣了,真的愣了,定定地望着胡小玲,不认识似的,也好像这是自己是第一次认真地看胡小玲。
胡小玲还是那么淡淡的样子:“执照我帮你,一块儿去工商局。”
管军心里一烫,是真的烫了一下似的。他望着眼前这个绷着脸办事噎着人说话的女警察,觉得了几分亲。这亲,不是亲切,不是亲热,后边带什么都不准确了似的,就是亲。从他出来到现在每个人给他的都是白眼儿,不论哥们儿还是朋友还是前妻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狠下心来在他的胸膛扎上一刀,可现在,这个曾经亲自把他送进监狱的女人却在他最失意,最迷茫,最需要别人拽他一把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真得跟你说谢谢了。换句话,我得说你是个好警察。”这的确是管军的真心话。
“你不说我也是个好警察!”胡小玲听溜须拍马的话听多了,并不领情,“你是现在就去看看铺面呢还是怎么着?”
“我没钱。”一说到钱,管军刚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了。
胡小玲不说话了。
“要不,你帮人帮到底吧。再借我点儿钱。”
胡小玲一听管军跟她借钱,愣住了:“你管我借钱?”
“怎么了,舍不得了?我给你打借条啊……”
胡小玲有些生气了:“你看我是个有钱人吗?”
“看你不像!可没本钱做什么生意啊!我只能说您瞎张罗了,忙您的吧。”
管军说完转身走了。剩下胡小玲看着管军的背影生气,她得说管军是无赖,说他是无赖都不解气。
35
妮可怎么也想不到管军会主动上门找她,而且是求她,借钱。看着管军她的眼里话里就都是后悔了。
“哎哟我的亲哥,你倒是早说啊,我刚把钱都花了,买了钻戒、钻石耳环还有钻石项链,全套的!还买了点儿衣服,四万多呢,我都花完了啊!我这是定做的,人家也不给我退啊。”接着妮可又埋怨上了,“你看前些天我说给你吧你不接着……”
管军一听这话,没等妮可把话说完,抬脚出去了。
管军得找钱,没有钱就是胡小玲帮他找到门脸儿,办下执照也是白搭,情急之下管军想到了一个人,他前妻。他了解他前妻,她嫁了老钱肯定就是因为老钱有钱。那么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分上,他希望有钱的前妻能帮个忙,什么条件都行。可没想到管军到了老钱的公司又是空手而归,薛冬娜跟老钱去美国了。管军失望地从老钱的公司出来,看着满大街的人,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管军,好像就连这座城市一时间也跟管军划清了界线。
管军带着一脸的沮丧走进家门,一进门见胡小玲站在院子里等他。
胡小玲跟着管军进了屋,从包里掏出三叠钱放在茶几上:“就这么多,三万。写个欠条吧。”
管军愣了,没想到胡小玲真敢借钱给他,顿时来了精神:“还是警察好办事。”
胡小玲听着这话很不顺耳:“我一个小片警,有什么好办事的!钱,是我跟江建平一块儿攒了那么多年,准备给庆庆上学用的。”
管军还以为这些钱是胡小玲从银行贷的,一听是胡小玲自己的钱,心里又烫了一下,但嘴上却硬着:“你前夫比我前妻可仗义多了,攒的钱都给你了,我前妻,把我卷得爪儿干毛净。”
“他们好像没什么可比性。”胡小玲不屑地瞪了管军一眼,口气冷冷地道。
“那我就不说谢了。开了店,亏了算我的,要是挣了,给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你那是害我!这钱是借你的,不管你赔了还是挣了都得还我,在庆庆上大学以前必须还,连利息。算死期的,银行是多少就是多少。”胡小玲钉是钉,铆是铆说得很坚决。
“你还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啊?给你百分之五十股份我也不满世界嚷嚷。”管军说着看胡小玲。
胡小玲白了管军一眼,没接下茬,说出她最担心的:“还有,你得告诉我打算拿这钱做什么生意,违法的事可不行。”
不能放鞭炮,但店面外挂着装饰用的鞭炮,旁边的大喇叭里放着“鞭炮”炸响的声音。管军的新店开张了,卖的是灯具。不管大小,只要是开店,管军就又是老板了。只是眼前,老板伙计都是他一人,加上来庆贺的胡小玲总共就他们俩。店面外面挂上了大红的横幅,“柔光”灯具店开业酬宾,一律八八折。
管军打量着不大的店面,心里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喜欢灯,喜欢电,喜欢一盏灯把一个屋子照亮的感觉……你说是不是还挺诗意的?”
胡小玲笑了,也真是难得的笑容,她真心替管军高兴:“好好干吧,没准儿你就是从这儿东山再起了。这儿就是你的那个零,从零开始。”
管军又被胡小玲感动了:“谢了啊!要不是你是警察我是放出来的,我真得说你仗义了。你要不是警察我能跟你成铁哥们儿。”
胡小玲笑了笑:“哥们儿不哥们儿的,别给我添乱就行了。快点儿挣,快点儿还我钱。”
“我保证还,不给你写欠条了吗?你不了解我,我这人从不赖账。”管军望着胡小玲的笑脸,真觉得少见,所以也就觉得了那层亲,“你笑的时候比绷着脸可可爱多了。我觉得我不那么怕你了。”
胡小玲愣了一下,又笑笑:“怕我?你怕过我吗?我可没觉得你怕过我。”
“哪天你要是把这身儿警服也脱了就好了。我就更不怕你了。”
管军一句话说得胡小玲又把脸绷了起来:“就这么着,祝你发财吧。”胡小玲转身走了。
36
江建平又休息了,又回到了郭芳家。一回来,就又看见俏俏在哭,原因还是练琴。俏俏告诉郭芳她不想练,她不舒服,郭芳就急了,明天要跟钢琴老师回琴,不会弹怎么行?练完琴还得画画,不画画怎么行?在郭芳给俏俏列出的时间表上,少了哪个都不行……
江建平看俏俏哭得伤心,就哄俏俏,让她别哭了,也劝郭芳,怎么也是孩子,就让俏俏玩一会儿也没什么……
郭芳看见江建平回来,心里凭空地起了几分高兴,就不再强迫俏俏,让俏俏玩儿了。俏俏懒懒地缩在一旁的沙发上,也没注意。郭芳要给江建平做吃的,江建平不吃,说吃过了,要给江建平倒水,江建平也不喝,说不渴。江建平话里接连说出来两个不,郭芳感到了拒绝,一感到拒绝就感到了缝隙,一感到缝隙立刻就觉得江建平在疏远她了。果然,接着,江建平说,你坐吧,我想跟你说点儿事儿……
郭芳觉查出江建平异样的表情,心里感到了不安:“你说。”
“我又找着一处房子……”
郭芳愣住了:“你要搬走?”
江建平点点头,不好意思起来:“是……我……还是想一个人住。”
郭芳一下子失落了:“……随你吧。”接着跟俏俏较上劲了,走过去硬生生把俏俏拉起来,“你给我起来,练琴。”
俏俏被郭芳这么一折腾,哭得更厉害了:“妈我难受……”
江建平见郭芳下手那么重,知道郭芳的火不是冲俏俏发的,是冲自己。不忍心了,把俏俏从郭芳手里夺回来抱在自己怀里,不能说别的,也只能说孩子的事:“你别跟她较劲了。孩子要是没事肯定都活蹦乱跳的,可你看她……你不觉得她累吗?”
郭芳眼圈红了,话也带着哭腔:“她累,我不累吗?”
“俏俏不哭了……”江建平没法安慰郭芳,只能安慰俏俏,伸手拍拍俏俏小脸,接着愣了,“怎么这么烫啊!发烧了?!”又摸摸俏俏,确信无疑,冲郭芳急了,“你还让她练什么琴啊!”说完江建平就抱起俏俏往外跑。
郭芳一听俏俏发烧了,也吓了一跳,忙跟着跑了出去。
江建平抱着俏俏一边跑一边埋怨郭芳:“都烧成这样儿了,你就没发现孩子不对啊!你这是当的什么妈啊?!”
郭芳跟着,眼里含着泪,害怕了:“她……她怎么了?”
“我真不理解了,太不理解了,一个当妈的,不觉得太残忍了吗?难道你就真不知道,一个孩子,就应该首先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等她长大了,由她自己选择要什么不要什么。”
江建平这么说,郭芳觉得委屈:“她长大就由不得她选择了。”郭芳是话里有话,但是江建平什么也没听出来。
“我真觉得,你这妈当得,心太狠!”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小跑到了街边。江建平一回头,看见郭芳哭了,忙道歉:“让我说哭了?!我话重了?对不起啊,按说我是外人,你们娘俩的事儿跟我也没关系,算我多嘴。可我跟你说的都是科学道理,都是书上说的。别哭了,快点儿拦车!”
江建平一句话提醒了郭芳。郭芳忙拦了辆出租车,跟江建平钻了进去,可是正赶上上下班高峰期,堵车。
江建平不安地叫着:“俏俏!俏俏!”
俏俏在江建平怀里,已经昏迷了,根本叫不醒。
“师傅,能快点儿吗?”江建平着急地催促司机师傅道。
“我也想快点儿,可您看见了吗?都堵成罐头了。”司机也着急,可急也没用。
“你走边道,违章算我的。”
出租车司机笑了一下:“算您的?可能吗,违章就算我的。我劝您,您不如下了车跑,这会儿跑都比开车快。钱我也不收您的了。”
江建平一听也毫不犹豫了,打开车门下车就跑。
胡小玲和两个同事开着车正在街上巡逻,一不留神,就把江建平抱着孩子一脸焦急地跑着,郭芳跟在身边的情景看在眼里了。
胡小玲愣了一瞬间:“赶紧的,按喇叭。”说完,胡小玲打开车窗,冲着江建平大叫,“建平!江建平!”
江建平听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停下了,循声望去,看见了胡小玲正在车上冲他招手,抱着孩子跑了过来。胡小玲已经打开了车门,江建平不由分说,抱着孩子上了车。郭芳也跟着上来了,跟江建平坐在一起。
怎么着救人要紧。他们鸣响了警笛,呼啸着奔向医院。
胡小玲坐在前面,一直没说话,也没回头。开车的是胡小玲同事,也认识江建平,从反光镜里直往后看。江建平和郭芳坐在后面,看着胡小玲坐在前排僵直的背影,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警车很快开到了医院。江建平也顾不上跟胡小玲的同事客套,抱着俏俏就冲进了急诊室。
医生护士们忙了半天,又是诊断,又是打针,终于松了口气。
郭芳焦急地看着大夫:“大夫,她怎么了?”
医生没好气地:“急性肺炎……”接着又埋怨道,“没你们这么当爹妈的,孩子都烧成这样儿了才来。”
江建平哑巴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忽然想起来刚才看见胡小玲也进来了,回头一找,胡小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同事已经走了。江建平心里忽然地起了点儿别扭,不知道胡小玲会怎么看他,怎么看今天这一幕。这么想着,就走神了。
“都烧四十一度七了,你们当爹妈的就没觉得孩子有什么不对啊?”医生还在数落着郭芳。
郭芳含着泪说:“她是说她难受来着……我没想到她病这么重……大夫,她……没事儿吧?”
“都这样!这会儿想起哭了……打完针退了烧看吧。”医生开了处方递给江建平,“交费去吧。”
江建平正想别的,没接。医生奇怪地看着江建平。
“我去我去。”郭芳忙接了方子出去了。
郭芳走了,医生又开始数落江建平:“所有的孩子都一样,没毛病他肯定活蹦乱跳的,一打蔫肯定就是有毛病了……孩子烧成这样儿,提前肯定有症状,你们当大人的就没注意?”
江建平缓过神儿来:“啊……您问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医生对江建平不高兴了:“我不问你问谁啊?这当爸的,怎么一问三不知啊?”
“对不起,我不是……孩子都是她妈管,我是不知道。”
“她妈管,您就不管了?”医生又挤兑江建平一句,“那您这爸当得够省心的。”
郭芳拿着单子进来了,听到医生说的话了,停在门口,心里一分不安,一分欢喜。
胡小玲送完江建平和郭芳,还是和两个同事在街上巡逻,可是一直沉闷着。她的两个同事都认识江建平,过去也是同事,也就不好发表什么评论,可是又好奇,所以不约而同地看着胡小玲。
陈继军终于忍不住了:“小玲,咱们就随便聊天儿啊,愿意说你就说不愿意说拉倒……江建平跟那女的,是结了还是……”
胡小玲看着车窗外面:“街坊。”
另一个同事听错了:“结了?那么快?”
胡小玲懒得分辩,依然看着车窗外面。
陈继军白了同事一眼:“我说你什么耳朵啊?你听岔了,小玲说他们是街坊。”
这时,他们隔着车窗看见几个女的分头都带着小孩,站在街边向行人兜售盗版碟。
“停车。”胡小玲下了命令,接着开门下来向卖光碟的冲去。
俏俏在走廊里打吊瓶,睡着了。郭芳和江建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俏俏,气氛有点儿尴尬。
“医生误会了,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俏俏怎么可能有这福气,有你这么好的爸爸呢?”郭芳说完,有些伤感地望着江建平。
江建平尽量把这个话题淡下去了:“医生就那么一说,你也别往心里去。”
“俏俏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一个孩子有爸爸的好。”说着,郭芳眼圈儿就红了。
江建平知道这下茬儿没法接,只好闭嘴。
“我也想像不出来,她要是有个爸爸什么样儿啊?”
江建平就更没法说什么了,也不敢看郭芳,处境很尴尬。
“今天真谢谢你了。幸亏你在家,你要是不在,我说不定就真还让俏俏画画呢。没准儿孩子就真出事了……”郭芳说着说着哭了。
江建平一听郭芳说俏俏,为今天这事儿真有点生郭芳的气:“往后别跟孩子那么较劲了。我就不明白你,干嘛非让孩子学那么些东西啊?孩子,能快乐,健康,比什么不好啊?”
“我怕她没出息……万一没出息,长大了靠谁啊?”
江建平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又不说话了。
“我知道我带孩子的方法可能不对……反正糊里糊涂就这么带着……也可能委屈她了。”郭芳擦了把眼泪,“可怎么叫对啊?我不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我就只能尽量,能给多少是多少……谁让她没有爸爸呢。”
这下茬儿还是没法接,江建平只能听着。
“今天真谢谢你了。”郭芳犹豫了一下,看着江建平,试探着问,“今天也真凑巧,幸亏你前妻帮忙……你用不用去跟她解释一声啊?”
江建平本来怕胡小玲误会,可郭芳话一挑开反而做无所谓的样子:“这有什么可解释的。这么要命的事,就是在街上碰上陌生人,也不能不帮忙啊。”
郭芳更进一步:“你们离了,她还管得着你吗?”
“她……我干嘛让人管着啊?”江建平口气更硬了。
江建平这话是郭芳最想听的。
郭芳看了江建平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江建平看了看表:“你说我能走吗?孩子病着,一会儿打完点滴,你一个人抱都抱不动……”
“我一个人行……以前她也住过院,都是我一个人……”
“行了别争了,反正也都到这会儿了……”
郭芳眼圈一红:“你不是还要搬家呢吗?耽误你了……”
江建平心软了:“都半夜了,明天搬也一样……”
沉默了。两个人谈话的中间又出空隙了,一出空隙气氛就变,气氛一变,含义就变了。有时候,人真的别小看时间,别小看哪怕一瞬间。世界上,什么事情真正转折不是在一瞬间啊?什么事情都是!
“不搬,不行啊?”终于,郭芳开口了。
江建平硬着心,硬着头皮:“……别这样,早晚我都得搬。这就是早晚的事。早早晚晚我得搬出去。”
“算我求你了。就等孩子病好了,不行啊?……孩子好了你搬我不拦着。我一个人怕……这孩子长这么大了,没人帮过我,大事儿小事儿都是我一个人扛,我不是不怕,我也怕,怕出事儿,可怕没用,没人帮我,没辙我也得想辙……”郭芳哭了。坐在走廊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哭。
江建平劝:“你别哭了……”
可郭芳还是哭。只要江建平没有活话,郭芳就一直哭下去了。
终于,江建平心软了:“别哭了……我……等孩子好。”
37
不仅仅是在胡小玲的管片,而是在整个这座城市,很多地方都能见到这样的女人,骑着一个自行车,带着一个孩子,好像是不经意地跟某个男人擦肩而过,迅速地问你一句:要盗版碟吗?黄的。
在这座城市,也有不少男人停了下来,跟那女人走到僻静的角落里,从女人手里买那种盗版光盘。光盘的封面上印着赤裸裸的淫秽不堪的画面。当然,那些光盘的十张中,最起码有九张是空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很多男人回家后大呼上当。但是也保不准其中有一张,上面有赤裸裸的真实的色情画面。而且不排除在时间中,空间中,其中的某张光盘导致一种恶果,彻底破坏甚至撕碎了某个无辜女人的生命,也引起一颗子弹最终洞穿某个罪恶的心脏。
说起来,因果之间的化学反应多么可怕!只是街头一张盗版光盘,这是恶之源。
胡小玲和同事们一共抓住了两个卖盗版光盘的女人。每个人的腿中间都夹着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胡小玲在第三询问室已经问半天了,卖盗版碟的女人两腿间夹着孩子,在破沙发上坐着,就是不回答问题。
胡小玲跟她僵持着,不管她回答不回答,胡小玲都必须问下去。
“……你真叫王秀梅吗?你这身份证是真的吗?”
卖盗版碟的女人不回答。
“你卖这光盘多长时间了?是从哪儿进的,从谁手里进的?”
卖盗版碟的还是不回答。
“这孩子是你的吗?”
卖盗版碟的仍不回答。
“你不说话没有用,你犯法你知道吗?你跟我耗也没用……我再问你一遍这孩子是你的吗?”
卖盗版碟的女人:“是我的。”
“她多大,出生年月日,都说清楚。”
“三岁……2001年生的……”
“几月几号?”
卖盗版碟的一时回答不上来。
“我问你几月几号!她是你生的吗?”
“是。”
“几月几号?”
“8月4号。”
胡小玲突然转向女人怀中的小孩:“你什么时候生日,阿姨问你话呢。”
“3月。”
卖盗版碟的“啪”给了孩子一巴掌:“她小孩子,她说得不对,她是8月生的。”
胡小玲再问:“她是你的孩子吗?!”
卖盗版碟的一口咬定:“是。”
胡小玲问小孩:“你妈叫什么名字?”
小孩抬脸望卖盗版碟的。
卖盗版碟的:“我刚才说了。”
胡小玲厉声:“你住嘴!”对小孩,“你妈叫什么名字?”
小孩:“我妈叫刘明月。”
胡小玲对卖盗版碟的女人:“王秀梅,她是你孩子吗?”
卖盗版碟的:“是!”
胡小玲“叭”地一拍桌子:“还说是?!你从哪儿租的这孩子,赶紧叫人家家长来把孩子接走……你卖色情光盘,你犯法了你知道吗?你得拘留,叫人家把孩子接走!”
可是卖盗版碟的女人不打电话。胡小玲把电话递给她。她不接。卖盗版碟的一口咬定:“她就是我孩子。”
从白天到夜里,胡小玲和卖盗版碟的女人都在僵持,那个女人一口咬定那就是她的孩子。胡小玲知道不是,所以必须问下去。可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并不着急,也不害怕,就耗着。
胡小玲都问累了:“我就问你一句,这孩子是你的吗?”
那女人就是不回答。
胡小玲看看表,走向了孩子:“饿吗?阿姨带你去吃点儿东西。”
孩子想去,跟着胡小玲要走。
那女人死抱住孩子不放:“不去。乐乐不去。”
那孩子就不敢去了,又回到那女人怀里。
胡小玲对那女人:“你可以不吃,但孩子不能不吃。”
卖盗版碟的女人死死搂着孩子,死硬到底了:“我们都不吃。”
如果说到胡小玲心里的愤怒,那怒火如果烧出来,大概能把天空烧红了。可就因为那女人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胡小玲没辙。尽管胡小玲明明白白地知道,那孩子不是这女人的,可眼前胡小玲没有办法。那孩子那么小,说不了几句话,胡小玲想问问他的父母是谁,住哪儿,可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那女人低头搂着孩子,死扛到底了。到了半夜,卖盗版光碟的开口了:“快十二点了。您让我们走吧……以后我再也不干了。”
李海洋下了班没走,一直陪着胡小玲审卖盗版光盘的女人,他的心里也憋满了怒气:“走?走得了吗你?你家里人可真成,为了这么几十张盗版碟,栽这儿了都没人捞你!你还跟这儿鞠躬尽瘁呢!赶紧地说,你这盘从哪儿进的,孩子从哪儿租的……你都得交待清楚,不交待清楚能让你走吗?”
可卖盗版碟的女人死活都不开口了。
到了后半夜,这女人怀中的孩子开始哭闹。另一个女人怀中的孩子就像约好了似的应和着,也开始哭闹,整个派出所里都响着孩子的哭声了。胡小玲和警察们有些沮丧了。
李海洋生气了:“这叫什么事儿!这不拿孩子要挟警察呢吗?你说说,明明知道她孩子是租的,一天十块钱,她一回家肯定是先还人家孩子……可你说,那孩子那么丁点儿,你能拿她怎么着?!可恨的是那些当爹妈的,生下了孩子,能打小把他租给人家挣钱使,他就不怕人家把他孩子给拐卖喽!这拐卖人口一半儿是熟人干的,他们就不知道?!”
胡小玲不说话。胡小玲能说什么啊?胡小玲心说可千万别拐卖喽,真拐卖喽还是她的事儿!她还得满世界给找人去。
就像李海洋说的,这整个是人民群众利用警察的弱点了。可你有辙吗?没辙!拿那么丁点儿孩子没辙啊。
天都快亮了,李海洋问:小玲姐,打算怎么着啊?
还能怎么着啊?胡小玲奔着卖盗版碟的女人去了,放人。
38
管军又新进了不少灯,正站在梯子上往墙上装的时候,妮可来了。妮可一进来也不由分说挽起袖子就张罗着干活。管军一低头吓了一跳,只见妮可正抱起一只琉璃色灯罩往货架子上放:“哎你干嘛?”
“给你打工啊。”妮可一本正经地望着管军道。
“放下放下放下。”管军忙从梯子上下来,宝贝蛋似的从妮可怀里把灯罩抱过来。
“哥,让我给你打工吧,你也不能看着我游手好闲呐?一游手好闲,我不就得满大街晃悠,再管不住自个儿,没准儿又去找表哥表弟了……”
“两码事。我告诉你啊,你去找表哥表弟肯定不行,这事儿你得管着你自个儿。可我这儿也用不着你插手……”管军说着看着怀里的灯,“好不容易淘换来的,你别再给我了。”
妮可一听,眼神儿里充满挑逗劲儿地看着管军:“哥,你是怕我在你这儿闹心吧?”
管军放下灯罩又爬上梯子:“没错,是闹心……闹我倒不怕,可我怕你闹客人……”
妮可还就赖上管军了:“怎么听你都是把我往外推啊……哥,老虎可是把我托付给你了。我又不是求你别的,就在你这儿打个工你都不干啊?那老虎不是白托付了吗?”
管军站在梯子上,想想妮可说得也对,回头看着下面的妮可:“那说好喽,一开始我可没钱给你开工资。”
妮可乐了:“哥,我可不是图你钱啊……再说,我知道你早一穷二白了,想图你也没有啊。”
管军看着妮可的衣服,觉得不顺眼:“还有,既然是打工,得有打工的规矩,回头,你这衣服得换,袒胸露背不行……”
妮可看看自己的打扮:“我露吗?我没觉得啊!”
管军把眉头一皱,变得更严肃了:“还有,早上九点钟来晚上五点钟走,朝九晚五!来买灯的都是客人,得客客气气地迎客客气气地送。和气生财,这也是规矩。还有,试用期一个月,一个月下来不行,可就别怪我不留你了。到时候跟老虎我也有话说。”
妮可瞟着管军,欣赏,也挑逗,就是没畏惧:“哥,别看你这铺子就这么丁点儿,我可看出大老总的架势来了。”
39
胡小玲帮着江建平和郭芳把俏俏送进医院就忙开了,一直没闲过。可再忙,也偶尔有一瞬间,胡小玲心里划过江建平抱着郭芳的孩子在马路上焦急奔跑的一幕,按理说,江建平是郭芳的房客,郭芳的孩子病了,江建平帮忙抱着人家的孩子上医院,这有什么不对吗?没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应该吗?没什么不应该。可胡小玲心里想着那一幕,就是隐隐地有些酸。
江建平走的时候,特意地路过派出所,往里张望了一下,想看见胡小玲。如果看见了,他就想给胡小玲解释一下,他只是送郭芳的孩子上医院,就是这样而已,他跟郭芳之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微妙。其实,他有什么可跟胡小玲解释的吗?没有。他跟胡小玲都离婚了,解释得着吗?解释不着。可江建平就是觉得该跟胡小玲解释一下。
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微妙起来了。
江建平路过派出所的时候,胡小玲在。而且胡小玲就在值班室里,她隔窗看见江建平了,一举一动清清楚楚,但是她没动,没出来。然后,江建平赶时间,走了,从胡小玲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胡小玲的心中竟然划过了几分委屈。
男人和女人之间,但凡有过感情,动的都是心思。心思心思,心思是多么细微难以捉摸瞬息万变的东西。还是那句话,它是多么微妙啊?!
40
胡小玲的管片上分分钟都是事,还是那句话,生活之流生生不息,胡小玲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有些天胡小玲都没顾上去看管军。
这些天,管军为了他这个灯具店真是使尽浑身解数,小小的灯具店一天一天地变样了。小小的灯具店分了区,不同的区用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感觉。浪漫田园的、高贵典雅的、时尚酷的、暧昧色情的……不同的灯配不同的小摆设,甚至还有盘子蜡烛什么的,每个角落都是精心设置。店中间放了一个红沙发,冷不丁一看,挺像个沙龙。
这天胡小玲在街上巡视,路过灯具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走了过去。胡小玲站在门边儿有一会儿没动,有点儿意外地打量着这布置。
管军听见脚步声,以为是顾客:“买灯吗您?”转过身一看,见是胡小玲,有些意外,“哟,你啊,怎么……视察来了?”
胡小玲笑笑:“看看你生意怎么样……”说着走进来,细细地打量着店堂设计,“也没几天啊,哪儿搜罗了那么多灯……”胡小玲看着看着,有种来到了浪漫田园中的感觉,“这竹子编的吧?”
“你站那儿别动啊。”管军走到窗前,“刷”把帘子拉上了,屋子里猛然暗了。
胡小玲黑暗中发出不无警惕的声音:“你干嘛?”
管军没回话,接着灯亮了。
胡小玲眼前的那个区域,暖暖的浪漫的一组灯亮了,竹编的、稻草的,配着竹编的席子和几穗白茅草……
管军走到胡小玲跟前:“漂亮吗?”
“嗯……”胡小玲由衷地赞叹道,“漂亮。”
“这组灯是给喜欢田园生活的人准备的。坐在这儿,你得想像着你是在星空底下的小木屋里,想像着草木茂盛的地方,有鸟叫,有蝴蝶飞,有花开的地方……感觉才对。”管军有些陶醉地描述着。接着,屋里的光线又黑了,管军打开另外一组灯。这回的灯是现代的、时尚的、酷的、金属感的,背景也是银色的金属感的幕布。
胡小玲眼前一亮,有些兴奋地看着。
“这组灯是给时尚青年准备的,什么叫后现代啊,重金属啊,其实就是过去愤青心里的那点儿不愤,到了这批喝可口可乐长大的孩子那儿,变成对吃喝玩儿乐的不愤了,其实他们心里什么愤怒也没有,都装的!……这就是给他们预备的,冷色调,一冷到底了……”
胡小玲就像在欣赏艺术品,旁边管军给解说。
“这冷色调啊,也就住个半大小子行,单个女的不能住,熬不住这冷……”管军说着一拨开关,屋子里又黑了。接着开关响起,另一组灯应声而亮。这回是一组暖光,有些暧昧,灯暗暗的,但背景是红的,被光一衬显得暖洋洋的。
“你坐沙发上去,就在这光底下,感觉感觉……”管军说着把胡小玲让到沙发上。
暖暖的光把胡小玲罩住了。那种感觉也把胡小玲罩住了。胡小玲坐在暖暖的灯光里,不觉得全身都放松了,像是被催了眠,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是给情人预备的……怎么说呢,这情人啊跟两口子可能还不一样,两口子好多时候就是凑合,有几个是一天到晚折腾灯啊光啊什么的?真有心情折腾灯啊光啊那样儿的两口子我告诉你肯定离不了婚……”
管军也不避讳,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管军的话让胡小玲听着,却有些不安了。
“只有情人,才有这份闲心呢,讲究个情调啊、情绪啊、情味啊、情致啊,所以啊,才叫情人呢,才叫情侣呢,那情欲和情爱啊才不一样呢……”
挑逗似的言语,再加上挑逗似的灯光,气氛顿时显得不对了。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有种蠢蠢欲动的尴尬。
片刻之间,胡小玲脸上冷峻了,站了起来:“你把窗帘打开吧。”
管军有些讥嘲地笑了:“不爱听了是吧?你还别说,什么灯啊光啊还得人对,心情对,服装对……您这一身警服一穿,往那儿一坐,我还真就觉得不大对,真得拉开窗帘了……”“刷”管军把窗帘拉开了。窗外明亮的光线“刷”地照进来,把屋子一角的红光淹没了,有些晃眼。
胡小玲皱了皱眉头。
管军仍然不无几分讥嘲地笑了:“我估计你把我这套当歪理邪说了,就冲刚才那话你不把我抓起来已经算宽宏大度了。算我没说,啊。”
胡小玲不爱听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把它当成歪理邪说了?”
“我能指望您是我那些话的知音吗?不能吧?你啊,也就是一般人吧,跟大多数人一样,也就是那么回事,吃喝拉撒地过吧。灯啊,也就是原始那点儿作用,照明!别黑灯瞎火的就行!”管军看着满屋子的灯感慨,“可这灯啊,真不该光是在黑天照个亮,那多没劲啊,我卖着都没劲。灯啊,应该是给人做梦用的,你想,你进入梦乡之前,最后看见的是它啊……”
胡小玲其实还是被管军感动了,神情中都有梦乡之感了。
“写诗的那些人啊,可能得给起个名字叫诗意。可你说说咱这日子过得,就剩下生存竞争你死我活了,哪儿还有诗意啊?我自个儿听着都像白日梦。”管军手里拿着竹竿,按了一下高处的开关,把那组红光的灯熄了。
胡小玲站在那儿,还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就在这时,妮可花枝招展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两个盒子,一见胡小玲在,她比谁都热闹地打招呼:“哟,警察大姐来了?不买我们一盏灯捧捧场啊?”妮可说着也不等胡小玲回答,亲热地拍拍管军的肩膀,“军哥,咱晚上吃什么呀?”
挺好的气氛,被这个半路杀出的妮可给搅了。胡小玲对管军的那点儿好印象也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注意防火。”胡小玲甩下四个字,转身走了。
管军看着胡小玲悻悻地离开,转身跟妮可不乐意了:“往后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
妮可也不乐意:“哟,怎么了?不就摸你一下肩膀吗,你还怕她看见呀?”
这天晚上,胡小玲侧身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床头桌上老式的罩子灯。灯罩已经旧得发黄,上面还落了层灰尘,更显其老旧不堪。
江大妈趿拉着拖鞋进来了,关掉屋顶上的灯,上了床,躺在胡小玲身边,接着觉得不对了,也四处张望着:“你这看什么呢?都看一晚上了……”
“没看什么……”
江大妈顺着胡小玲的眼神看去,只见胡小玲不错眼珠地看着那盏台灯:“那灯泡子也能直不愣怔地看啊,不晃眼啊?”江大妈琢磨上胡小玲这凝视中的含意了。
胡小玲没回答,眼睛还是没离开那盏灯。
“那我关灯了。”
胡小玲就跟没听见江大妈说话似的,未置可否。
“啪”。江大妈关了灯,屋里黑了。
庆庆的车技又见长了,又玩出几个花样,可是一个高难动作总做不熟练,自己一个人又在胡同里练起来,这回没撞着别人,却自己撞墙了,摔了一个大跟头。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自行车也被人扶了起来,是管军。
管军没说话,看着那自行车。自行车已经让庆庆摔得面目全非,大梁都弯了。庆庆非常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自行车,甭说骑了,推都推不走了。
“你摔着没有?”管军看着庆庆。
“没事,可这车完了。”
管军看看车,一拎放在肩膀了:“你没事儿就行。别灰心,走,叔叔给你修修。”说着管军前面走了。
庆庆有些不相信地看看管军,跟了过去。
管军把自行车扛到平房,放在院子里,找出好多工具,把自行车前后轮,前叉,脚蹬子,闸都拆下来,然后生生地把大梁扳直了。
庆庆在旁边看着,根本没想到管军还会这手。
管军又把零件都装上:“你这车不行!不专业……等我有钱了,送你一辆真的,真正玩主玩儿的那种。”
“谢谢您了,可我凭什么要您的东西呀?”
“就凭……”管军后边儿的话说不出来,停了。
庆庆其实对管军是有兴趣的,打量着他,突然问:“叔叔,监狱里边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把管军问愣了,半天没回答。庆庆瞪着透亮的眼睛看着管军,就想听。
“干嘛想知道这个?”
“不干嘛,就是好奇。”
管军冷淡了,把自行车装完拎了起来,递给庆庆:“人一辈子,对什么好奇都行,就是别对监狱好奇,别问,也别试,啊!”
41
管军现在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店,他真是想着重整旗鼓好好大干一场,可是开张一个多月来,买卖一直不怎么好。可妮可的心情好,在照镜前不厌其烦地化妆,欣赏。买卖冷清,管军在店里没事,拉开抽屉想数数钱。抽屉里是空的。
“抽屉里钱呢?”管军不禁一惊,冲镜子前的妮可吼道。
妮可根本没把抽屉里那点钱当回事:“噢……我买衣服了,就身上穿这件,好看吗?”
管军扫了一眼妮可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气得鼻孔直冒火:“那是做生意的钱,你怎么能拿它买衣服呢?!”
“一共就那么三百多块钱,干嘛嚷啊?”妮可不忿,也跟管军嚷道。
“一共就三百多块钱,那也是卖灯卖出来的,做生意得算个本钱,知道赔赚吧?你买衣服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小气。”妮可还是被管军的样震慑住了,嘟囔一句,不再说话。
管军“咣”地把抽屉锁上,拔下钥匙装进兜里,向门口走去。
“你锁我呢?”妮可见管军把抽屉锁了,急了。
管军走到门口停下:“对,锁你呢。我的钱就是我的钱,跟你没关系,啊!”
“抠门儿,男人的钱不是给女人花的吗?”
“是有这么一说。可我的钱不是给你花的,你花不着。你花的是老虎的钱,啊。”说完,管军悻悻地出了门。
尽管管军现在的生意不怎么样,但毕竟算是双脚着了地儿。自从上次和薛冬娜一起去看阳阳之后,就再没去过。虽然阳阳伤透了管军的心,可管军就这么一个女儿,他还是想她。
管军手里提着东西,在阳阳学校的走廊里徘徊着,不知道阳阳在哪个班,哪个教室。这时阳阳的班主任,齐老师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看见管军正挨个窗口地往教室里看,不知道管军是干嘛的。
“哎,探头探脑的干嘛呢?”齐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很严厉。
管军回过头冲齐老师笑笑:“我……想看看孩子。”
“孩子都上课呢。哪班的,叫什么啊?”
“管阳,应该是上初二,我不知道是初二几班。”
齐老师打量着管军:“找管阳?那巧了,我是她班主任……你是她什么人啊?”
管军一听是管阳的班主任,乐了:“我是她爸。”管军没想到齐老师听完一下子愣子,“怎么了?”
“是她亲爸吗?”齐老师非常疑惑地看着管军。
“对啊,亲爸。她是我闺女啊。”
“那她学籍卡上怎么没填啊?”
“那她学籍卡上填谁了?”管军一时间变得困惑不安。
“谁也没填。父亡。”
管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如果不是阳阳的班主任亲口告诉他,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什么乌鸦尚知返哺,羊羔还知跪乳;什么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些俗语,老话到了这一辈人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管军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课铃响了。
阳阳笑嘻嘻地和同学从教室里出来,刚走了几步就看见管军在走廊中的高大身影,忙转过身往回走。管军也看见了阳阳,向阳阳冲了过去,没等阳阳进教室,一把攥住阳阳的胳膊,也不分说拖着阳阳怒气冲冲地向楼外走。
阳阳挣了几下都挣不开管军的手:“你撒开我!撒开!”
管军一直把阳阳拉到操场上才停下来,接着冲阳阳吼道:“我就问你一句,你爸爸死了吗?死了吗?死了吗?”
阳阳不说话,也不看管军,头往别处一扭跟管军较劲。
管军把阳阳的身子搬正,瞪着她的眼睛:“你爸爸死了吗?你爸爸没死!你爸爸活好好的!你爸爸哪儿给你丢人现眼了你不认?你就是我生的,我闺女,这是事实!你骗人,你凭什么骗人说你爸爸死了?你不认我?我就不信你永远不承认!”
阳阳被管军说急了,眼神冷冷地看着管军:“以后你别到学校来找我。”说完,甩开管军的手转身就走,走得坚决,走得无情,头也不回,看都没看一眼。
管军被阳阳晾在操场上,看着阳阳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最后进了教学楼,心寒了,寒到了极点。
管军找薛冬娜去了,一脸的阴沉。亲生的孩子,怎么着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薛冬娜一脸清白地跟他解释:“真不是我教的。他们学校填表她也没跟我说呀。她真没跟我说。”看管军不说话,伸手拉管军,“管军,我对你的感情你还不知道吗?”
管军一挥手把薛冬娜甩开了:“撒手!别提了,就你跟我那点儿感情!别提了,啊!”
42
郭芳算计着江建平今天该回来了,提前做好了一桌菜等他,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回来。俏俏乖乖地坐在钢琴前练琴,也在等着。
“俏俏别练了。”郭芳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让俏俏停下来,“今天江叔叔应该回来,是不是啊?”
俏俏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郭芳:“我不知道。”
“我算过了,江叔叔应该是今天回来。”
“那江叔叔怎么没回来呢?上回江叔叔就没回来……都两回了。”俏俏不明白地看着她妈。
郭芳没回答,想着主意,想着想着站起来:“俏俏,甭等了,你先吃吧。妈妈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说着,郭芳进了小屋换了件衣服,急急地走出家门。
江建平的确应该今天休息,可是他没下车,就在餐车上呆着,痴痴地望着窗外。
餐车大姐打量着江建平,觉得有些奇怪:“江建平,江建平?我说你不会一辈子就住火车上了吧?”
江建平回过神儿来:“是,我喜欢火车从铁轨上滚过去这声儿,哐当当哐当当的,有节奏,哎,包大姐,你听出节奏了吗?”
“火车现在停着呢,没声儿。”
江建平尴尬地笑了一下。
“你怎么不下车不回家啊?我不是说你原来那家,你离了我知道……我是说,你后来不是租房子了吗?怎么也不回去了?”女人都对别人的隐私好奇,包大姐也不例外。
江建平不等回答,一眼看见了郭芳,只见郭芳在车下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往里看,终于看见了自己。江建平忙站起身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郭芳已经上来了。
“江建平。”郭芳的声音把江建平定在了原地。
包大姐见这一躲一追的,顿时兴味盎然地睁大了双眼:“江建平,你又不是坏人躲她干嘛呀?”
“我没躲。”江建平被包大姐这么一说,更觉得尴尬。
郭芳走近江建平,看着包大姐:“您能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吗?”
“哟,单独说啊,那说吧。”包大姐笑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车厢里就剩下郭芳和江建平两人。
郭芳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江建平:“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还你房钱的……既然你躲着我们,不回来住了,房钱就不用了。”
江建平完全没想到郭芳会来这一出儿,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忙往回推:“你干嘛呀,就一个月房钱。”
郭芳把钱放在餐桌上:“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我拿不了,回头你自己回去拿吧。”
“我……”
郭芳不容江建平说话:“我们娘儿俩再贱,不求你租我们的房子。不就是租房子挣点儿房钱吗?怎么弄得我们娘儿俩那么下贱,还让人家像躲传染病似地躲我们啊。”
江建平措手不及地被郭芳将了一军,说出的话显得没头没脑:“说什么呀?怎么连贵贱都出来了?我不是躲,我是……”
还没等江建平把后面的话说完,郭芳就不听了,转身下了车。
江建平忙拿起钱追:“郭芳!郭芳!”江建平跳下车,上了站台,跑了几步,挡在郭芳前面:“郭芳,咱们就事论事,我不是伤你们娘儿俩的意思,孩子病好了我搬出来是咱们商量好的……”
郭芳不看他:“我说了不求你租我们房子……你的东西你也别扔我们家不拿走。”
“我拿,我拿,本来这回回来我就想去拿的……”江建平把房钱递给郭芳,“房钱你拿着……”
郭芳不接钱。
江建平举着钱,本能地四处望望,看见餐车包大姐趴在窗口看故事呢。
江建平尴尬了:“不就一个月房钱吗,怎么那么较真儿呢,拿着吧……就接着吧,你看,我不能强塞给你,咱不能跟这儿推推搡搡的,我们同事看着多不好。”
郭芳就是不接:“谁不缺钱花啊,谁都缺,可你要是不住我们的房,我们凭什么要你钱啊。”
江建平没话说了。
郭芳委屈,又将了一军:“我再问你要句话,你租我们的房子,是觉得我们给你添累赘了还是觉得给你脸上抹黑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做人,是不易,可哪儿做得不对了让你这么躲着我们?”
“怎么能这么说啊?……怎么能这么说啊?”江建平嘴笨,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这么说怎么说啊,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躲我们吗?……你也不用躲了,那房租不出去,我不租了,住不起,我把它卖了……我卖了总行了吧?我就是去住窝棚也犯不上让你看着我们那么低三下四……”
江建平真真给将在那儿了:“郭芳,别……别卖房啊?都买了别卖了啊?”
郭芳不再给江建平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走得决绝,头也不回。江建平能看见的,就是她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
钱,还在江建平手里攥着。江建平心又软了……
江建平还是去郭芳家了。不,应该说是回郭芳家了。开门的是俏俏。俏俏对着门外甜甜地笑了,叫了声:“江叔叔。”回头欢叫着跑进去,“妈,江叔叔回来了。”
郭芳在厨房里,在做饭,都听见了,就是不搭理。
江建平弄得臊眉耷眼的,把怀里的一个洋娃娃递给俏俏:“俏俏,叔叔送你的礼物。”
俏俏不接,扭头看厨房里的妈妈。
郭芳在厨房里忙,装听不见,也装看不见。
江建平难堪了:“俏俏,拿着吧,叔叔送你的洋娃娃……”
俏俏不接:“妈!”
郭芳从厨房出来了,冷淡地对江建平:“是来拿东西了吧?都收拾好了,在大屋里呢,你去点点吧……”
江建平尴尬了:“不是……郭芳,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这房,你是不是别卖……”
“我卖我的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千辛万苦挣的,你不容易……”
“我容易不容易天知道!再千辛万苦我活该!住不起这房子我认命!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俏俏看着点儿锅啊,我陪着江叔叔去点东西,看看可别少了我们赔不起。”
说着郭芳就往大屋走。把江建平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想叫住郭芳,可郭芳没停,径直进大屋了。
大屋里江建平的东西包的包卷的卷了。郭芳使劲一推,推到江建平脚底下:“点点!”
江建平尴尬得汗都出来了:“点什么啊,有什么可点的……”
“可别这么说,破家值万贯是不是啊?别回头我们都成丧家犬了还让我们赔你这万贯家财,那我得说你欺负我们了……”
两个人将住了。
外面喧哗,一个男人的声音挺大的。“郭芳?郭芳家是这儿吗?”
郭芳忙答应着出去了。
来的男人是看房的。郭芳带着他,一间一间地看。那陌生男人一边看一边问:“您这房子买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不到半年……”
“那您也住过了……”
“才几天啊,都不到半年……”
“那也是二手房啊……”
郭芳不乐意了:“我们才住不到半年怎么就成二手房了?”
陌生男人心硬:“只要您买了,一天没住,倒一下手,这也是二手房,懂吗?”
郭芳不说话了。
“……您这地界,房价也没涨……您要是原价卖我可就不接着了……”
郭芳咬牙:“您说多少,咱们商量!”
江建平在一旁看着,听着,看不下去了,也听不下去了,开口了:“这房不卖!”
陌生男人转向他:“你谁啊?”
“警察!”江建平脸上带着少有的冷峻,“这房不卖。”
陌生男子狐疑地看看郭芳,又看看江建平:“什么意思,这房还非法啊?”
“合法也不卖。”江建平冷冷地回答。
郭芳在一旁,冷冷地望着江建平。
江建平对那男人:“不卖了,对不住啊,让您白跑一趟。”
陌生男子不满,不知道是不是慑于江建平是警察,出去了。
客厅里剩下江建平和郭芳。僵着。郭芳冷眼不看江建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建平搅了她的交易。现在,是江建平求着郭芳了:“郭芳,这房……先别卖,我先租着,租一天是一天,这样行吧?好歹的,别贱卖了吧?”反倒是他求着郭芳了。
“那可别!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郭芳声音也是冷冷的,都不领情。
江建平一连地说:“不委屈。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郭芳没再说话。沉默。这沉默不是反抗的沉默,是默许。等于说这房子又重新接纳他了,重新接纳江建平了。不知道怎么的,江建平竟然,竟然松了一口气。
43
郭芳和来看房的那个陌生男人是怎么交易的,只有天知道,江建平当然不知道。
郭芳心情好。郭芳心情太好了。如果说阳光灿烂,也是为郭芳灿烂着。而不是为胡小玲。
因为胡小玲在忙,满脑子的事,骑车经过。郭芳就好像又跟胡小玲巧遇了似的,叫住了她:“哎,胡小玲!胡小玲!”
胡小玲停了,看着一脸喜气的郭芳。
“谢谢你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胡小玲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谢我什么呀?”
“那天,送孩子上医院,你用的警车,忘了?”
胡小玲“噢”了一声,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孩子好了吗?”
“好了。”
“好了就好,应当的。”胡小玲不愿意再说什么,就要走了。
郭芳把一兜水果硬塞给胡小玲:“这是我特意买的,送给你的,这是我们南方的水果……”胡小玲硬是不接:“不用不用,用不着。”
“我特意给你买的……”
“心领了。我是警察,我说了是应当的,不可能要你东西。”胡小玲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郭芳还是火热的,比太阳火热:“我不拿你当警察,就当咱们是朋友,姐妹……”
胡小玲不知道郭芳这火热的心情是从哪儿来的,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没这么论的。我还忙着呢,我走了。”就又忙着走了。
关于江建平,她问也没问,提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