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活露出的一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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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儿给我便宜点儿吧，老从你这拿货……”管军又去别的店里淘灯了。他打量着选了两个灯，问老板。
管军老来，店主都认识他了：“本来这就是批发市场，给你的都是批发价……可哪回你也没多拿啊。”
“可我老来啊，我这不是一卖完了就来了吗……”
“你卖得倒还挺快的，赚了吧？”
管军苦笑：“赚？你想想到我这儿都转几道手了？我还不知道赚字怎么写呢……”
“要几个啊？”
“五个吧，卖完了我再来拿。”
“你看看，就五个！这也叫批发！等着我上库里给你拿去。”走了。
管军在桌边坐下了。店主刚走，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进来了。在店里转了一圈，财大气粗的样子。管军替人家招呼了一下：“您买灯啊？您看看要哪种，什么风格的，是装在客厅啊还是卧室……”
那中年人打量了一下管军：“你是老板啊？问你一声儿，你们包工程吗？”
命运来了，管军脑袋“嗡”地一声，一下愣住了。
“问你话呢，怎么犯愣啊？”
“您做什么工程啊？”
“一个娱乐城，整个娱乐城的灯，包圆儿……风格都是设计师设计好的，可得走线路，施工，挑灯，再装上……能做吗？”
管军旁顾无人，铁了心地：“能做。”
中年人在桌边也坐下了：“那咱俩聊聊。”
“不在这儿聊。咱换个地方。”
中年人眯眼打量着管军：“这儿不是你的店。你想抢人家行。”
管军也不回避了：“您说对了。我的店在别处。您眼也挺毒的，我也不瞒您了，我需要一个机会……我看您也是干大事的人，您也知道，咱爷们儿想干点儿什么事儿，起头都需要一个机会，有机会，翻身就起来了，没机会，也许永远就开一个小杂货铺子……甘心的，也就那么着了，不甘心的，可能就心里憋屈一辈子，憋屈到死……今天我赶上您了，老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说实话，我就把您当成那个机会了……”
中年人打量着管军，不说话。
“您要是把这机会给我了，我就起来了……现在咱们还是陌生人，等以后就不是了，我是知恩图报的一个人，我在心里记您一辈子，感激您一辈子……包括这档子，您有什么要求您说。”
中年男人被说动了：“你叫什么啊？”
“我姓管，管军。”
“你刚起步啊？那我得问你了，这么大的工程，你有那实力吗？”
管军惊喜过望：“有！”
“上你店里看看去。”
管军惊喜过望，边说边走：“我……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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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缘故，江建平在郭芳的房子里住下去了。一住下去，郭芳心里就带着欢喜，房子收拾得更整齐，更干净，尤其难得，有时候，郭芳会在早市上买上一把便宜的鲜花插在花瓶里，特别是在江建平在的时候。花是什么？花是植物的精华，当然也是生活的精华。这也是当前郭芳的心情。
现在郭芳在拿吸尘器吸尘。吸尘器发出嗡嗡的声音。江建平提着东西从屋里出来了。郭芳一见，吸尘器的声音一下停了，看着江建平。
声音一停，江建平也猛地停了。
屋里静得出奇，静出异样感觉来了。
“你……出去啊？”不知道怎么的，郭芳有盘问的意思了。
“啊，我去看看我妈……好长时间没去看她了。还有我儿子……”
郭芳“啊”了一声，还看着江建平。
“那我走了。”江建平要走。
“晚饭回来吃吗？”
江建平又停了：“不一定……”
“回来还是不回来啊，回来我就多做饭，不回来……我就少做点儿。”总还是有盘问的意思，有责备的意思。
“不回来了。”江建平声音定定的，决定不跟女房东牵三扯四的，“你们吃你们的吧。”
屋子里又静了。
江建平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开门出去了。
郭芳没回答他的话，回答他的是吸尘器的声音，当然，吸尘器的声音就太刺耳了，怎么听着都觉得带着不满。
江建平摆脱了郭芳，手里拎着东西来到胡小玲家楼下，却又徘徊不定了。正在上去还是不上去的犹豫间，庆庆回来了。看见江建平了，按了按自行车铃，叫了声：“爸。”
江建平回头：“哦……你回来了？”
庆庆好像看出他为难了，开自己爸爸的玩笑：“您干嘛跟这儿兜圈子啊？你要怕上去不好办，把东西给我我拿上去吧。”
江建平想把东西递给庆庆又改了主意：“你拿上去……可是，我也不能永远不见你奶奶啊，你说是不是？”
庆庆笑了：“是怕我奶奶唠叨吧？只要您住在郭芳阿姨那儿，我奶奶肯定得唠叨……除非您还搬回来，跟我妈一块儿住，我估计您住哪儿她都得唠叨……您这还没真跟郭芳阿姨好呢，要真好了，我奶奶得拿擀面杖满院子追您。”这孩子还是拿父亲取笑。
江建平嗔怪一声：“去，胡说什么啊，这话可别让你妈听见啊……”
这正在成长的孩子又笑了：“您还怕我妈听见啊？您住郭阿姨家她又不是不知道……”
爷儿俩正说话，胡小玲骑车回来了，看见父子俩站在楼下说话，不解，锁了车：“你们俩怎么这儿站着啊？”眼睛直直看着江建平，“你是要上去啊还是已经下来了？”
江建平当然不能说不上去，江建平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上去！我正要上去呢！”
一家人总算是一起吃顿团圆饭了，可是气氛不那么活跃。江大妈做着脸色给江建平看，不理他。江建平想给江大妈盛饭，江大妈都捂着碗：“不用，自己盛！”
江建平就剩下尴尬了。
庆庆解围：“奶，我爸一个月可就回来一回，陪您，陪我吃饭……这可是探亲日，您不绷着脸行吗？奶，笑一个。”
江大妈把庆庆手挡开：“别闹！好好吃饭！”
胡小玲也想让气氛活跃点儿：“建平，你帮我盛碗饭。”又劝江大妈，“妈，他回来看咱们，不说明他心里还想着咱们呢吗？”
江大妈的声音比摔碗的声音还干脆：“想啊？想就搬回来！”
气氛一下就僵住了。
江大妈接着又硬梆梆甩了一句：“不回也用不着他想。”
胡小玲试图开玩笑化解：“搬回来可不行，违法。”
江大妈使劲一蹾碗：“那就给我再办一道手续，给我合法喽。”
“那就更不行了，那不成开玩笑了吗？”胡小玲还是劝江大妈，“妈，您看我们俩，现在这样儿不是挺好的吗？……”
江大妈气急了：“好？你给我讲讲怎么好啊？是白天过得好还是夜里过得好啊？啊？东一个西一个家没家业没业的，怎么叫个好啊？你怎么品出来的还有个好啊，啊？”
江建平听不下去了：“妈，您又来了。”
“我就真不明白了，小玲，我问问你了，两口子分开了，建平跟个女的住一个房檐底下，身边儿是旁人了，你心里就不酸得慌？”
“妈，他不就是租房子吗……”
“比方说，行吧？你们这两下分着，都找新的了，建平跟别的女的好了，小玲也跟别的男的好了，你们心里就不酸得慌？亲的热的半辈子了，往后身边儿换成旁人了，焐个被窝暖个脚的都不是你了，你们心里就没个酸得慌？是真不酸啊还是装着不酸啊，啊？还是你们的心都变成秤砣了？”江大妈都哽咽了。
江建平和胡小玲都不说话了，两个人的目光有瞬间一碰，又分开了。
没人回答江大妈。
江大妈含着泪：“你们能乐，乐吧，反正我乐不出来。”一推碗，站起来了。
庆庆着急了，去拉江大妈：“奶，您看您，您这样儿往后让我爸爸怎么回来呀？其实您说，我爸我妈两个人感情出问题过不下去了，还能跟朋友似的，还能高高兴兴地聚聚，这不就挺好的了吗？我都能理解，您怎么就……”
“你理解！”江大妈举巴掌要打庆庆的样子，“你才吃几年饭啊？等你爸你妈都找新的了，你再理解一个！等着吧，后头呢。”巴掌没舍得打庆庆身上，江大妈走了。
没有一人像样的团圆饭。要说也是，本来就是一个分裂了的家庭，哪儿还来的圆圆满满的团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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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军和蒋科长再度面对面了。管军硬着头皮：“蒋科长……我不能跟您称兄道弟的了，就还叫您蒋科长了……我还是想请您帮个忙，贷点儿钱，我现在做上小生意了，接了个活，得要本钱……我最早以前做生意的时候什么样您知道，总不能那些事您都忘了，光记住了我是放出来的吧？”
蒋科长打断：“不是我不贷给你，银行贷款为什么得挑三拣四的，银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银行也得规避风险，对不对啊？这样，你回去找个保人来吧。有人担保，就再来找我，啊。”蒋科长的话说得都是道理，管军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蒋科长又走了。
管军又硬着头皮去找薛冬娜了。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到了生命的节骨眼儿上，以管军的心性，怎么可能再去找这离了婚的前妻啊？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管军不就是到了英雄末路的份儿上了吗？
薛冬娜在繁华地带挑了一个茶馆和管军见面，还是一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但是一听说管军借钱，立刻失望了：“借钱啊？……我当你想我了呢。”
管军哪有叙旧的心情啊：“是想跟你借点钱……我急用，但凡有办法就不找你了。”
薛冬娜愣了。
“有吗？”
薛冬娜摇摇头：“……老钱从来不让我碰他钱，我老觉得他就跟防着我似的。老钱到底有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我估计得上亿吧？可他给我钱都是我要买什么才给呢，给了我就都花了……”
管军失望了：“咱原来攒的那些钱呢？还有卖房子的钱，怎么着也得小一百万呢吧？”
“都……在股市上，都套着呢。”
管军都有点儿起急了：“我不是跟你要，我是跟你借，有了我还还你呢。”
薛冬娜也真不安了：“我不是不借给你，是真没有，亲爱的我一点儿都不骗你，我什么都有就是没钱。我也想让钱滚雪球儿啊，才上股市的，可没想到就套死了……”
管军真的给气着了：“你行，你可真行！你吃干的，可连口汤都没给我留！”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帮你……”薛冬娜一连声地道歉了。
“也就汗毛长在我自己身上，要长在你身上，肯定也早剃光了。”管军起身走了。
一连几天，管军都没借着启动资金。娱乐城的中年男人来催了，坐在沙发上急了。管军也急了，都急出汗了，求人家再容两天，就两天。中年男人最后撂下一句话，行，就两天，你要是抓不住，可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啊，我给了，可机会是什么啊，机会是给能抓住它的人准备的。
管军知道，人家说的是真话。
管军硬着头皮，去派出所找胡小玲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到胡小玲，也许只是一个心愿而已，他想告诉胡小玲，有一个机会找过他，可又擦肩而过，没了。胡小玲恰好不在派出所，下管片了。有乘客在公共汽车上因为踩脚打起来的，胡小玲去处理。管军就在值班室等。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管军数着派出所值班室墙上的表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胡小玲带着两个中年人回来了，从他面前经过。胡小玲沉着脸对两乘客：“站这儿等着。”
李海洋在值班，看着两个乘客：“你们俩打架啊？”
高个子的男乘客理直气壮的：“啊，我教育他来着，嗨，他不服……”
胡小玲不说话，进了隔断里边，拿着大杯子喝水。管军隔着玻璃隔断，看着胡小玲喝水。胡小玲是端着杯子一气儿就喝见了底，停都没停。
李海洋问那高个子男乘客：“怎么回事儿啊？”
“这么回事。我吧，天天早上赶8点20那趟公共汽车上班，上班高峰不是挤吗？您说，都挺不容易的，是不是大伙都讲究点儿公德啊……”
李海洋打断：“简单点儿！”
“这位，在车门儿那儿我就看他不顺眼，嗬，能挤！抢座！抢着座就完了吧，嗬，美！跷上二郎腿了，脚脖子还晃悠着……”
管军觉得好笑，感兴趣地听着。
李海洋皱眉：“让你简单点儿，就直接说，你们俩怎么打起来了？”
高个子的男乘客：“他蹭我裤子上泥了。”
矮个子的乘客急了：“我蹭你裤子上泥了？我也不是成心的，有你那么说话的吗？”
李海洋追问：“他怎么说的？”
矮个子的乘客愤怒了：“‘你眼瞎了？’您听听有那么说话的吗？”
高个子的乘客还是不让人：“是，我当您没带着眼睛出门呢。”
李海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为这，你们俩就打起来了，是不是？都不上班了，从车上打到了车下。”
“是，我觉得这人少调失教的，得教育教育他。”
“你才少调失教的呢，张嘴就骂人……”
两个乘客还在吵，谁也没有让谁一步的意思，管军偷眼看着胡小玲。胡小玲在隔断里面，拿着一叠纸翻着，他们吵闹全当没听见。
李海洋对矮个子乘客：“你蹭人家裤子上泥了，应该说对不起吧？”
“他也不容我说对不起啊。”
李海洋对高个子乘客：“您也是，蹭你裤子上泥了，自己伸手掸掸不就完了吗？也伤不着人……”
矮个子乘客顿时火冒三丈：“掸掸？他张嘴就让我舔喽。”
胡小玲懒得听了，从玻璃隔断里走出来了：“你们在车上打起来的是不是？”
“是。”
管军感兴趣地望着胡小玲，想看看胡小玲怎么处理这事。胡小玲除了处理他，他还从来没看见过胡小玲具体怎么工作，怎么处理一件事，管军都忘了自己为什么来的，对胡小玲怎么处理乘客打架感兴趣了。
胡小玲没表情，对李海洋：“这事儿归公交派出所管，打电话让他们来领人。”
高个子乘客着急了：“怎么你们还不管啊？”看看表，“我这还有事儿呢……我说你们教育教育他不就完了吗？”
胡小玲顿时半句话都不让了：“您有事儿？谁没事儿啊？你们自己说这事儿大吗？大吗？屁大点儿事儿，甭管谁说句对不起就过去了，都不说！一人耽误你们自己一天吧？还耽误我！也耽误人家公交派出所。生活里谁碰见谁都是缘分，就略微宽容点儿有什么不好啊？偏不！现在您想起来您忙了？你忙也得等我们处理完喽。”对李海洋，“对了，110也回了吧，就说管片民警去了，归公交派出所管，移交了。”
李海洋拿起电话拨号，想起来了，一指管军，对胡小玲：“对了，他找你的。”
管军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的，忙冲胡小玲一笑。
胡小玲淡淡地看了管军一眼：“等会儿啊，我还有事儿没忙完呢。”从管军的面前路过，又出去了。
这天胡小玲穿着制服裙子，露着小腿，管军看见，胡小玲的丝袜破了，脱丝脱了好长。胡小玲自己没有察觉，就穿着这么一双丝袜，忙，匆匆从管军的视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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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玲一直到跟公交派出所把吵架的乘客交接完了才顾上理管军，这时已经过了中午了。胡小玲站在办公室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都喝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才问：“是你找我吗？”
管军打量着胡小玲：“是。”
“有什么事赶紧的，说！我忙着呢。”
管军看着胡小玲的腿：“你丝袜有个洞。”
胡小玲嘴里的茶喷了。接着，她简直是跟管军急了：“你不会往别的地方看啊？”
管军这回没顶嘴，忙说了句：“对不起。我是好心。警察也得讲究形象啊。”话说得真诚。看胡小玲没再急，才接着说，“你天天睡不睡觉啊？怎么把自己眼袋弄那么大，眼睛里全是血丝啊？”
再怎么着也是女人，这话胡小玲不爱听了。胡小玲口气里也呛着火：“这天底下要全是好人啊，我早就回去睡去了，我没眼袋，也没血丝。”胡小玲转身儿就要出去。
管军忙拦住她：“哎，正事儿没说呢。”
“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管军小心了，“还是借钱。还不是小数，不是三万两万的，得六万，我包了一个大工程，得进灯，还得雇电工。三句两句的我解释不清楚，就是急，有钱我就翻身了……”
胡小玲皱眉头了：“这钱的事儿你应该找银行，怎么找我啊？你不觉得这事儿也忒大了吗？我一个片警能帮得了你吗？”
管军给问住了，气短了：“银行，不是不给吗？”看着胡小玲为难的脸色，“你也为难啊，就算了，你为难就算了。”
“不是我为难，是我真没有。”胡小玲回答得干脆。
管军失望了：“其实我知道你也没有，我啊，这满世界的是实在不知道该跟谁磕头去了，你这儿就算最后一站了。也就算我跟你打声招呼吧，本来，这天上掉馅儿饼来着，也砸着我了，可我接不住，只能让它掉地上了。”
胡小玲也惋惜：“对不住啊。我是爱莫能助。那我就忙去啦？”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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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军站在街道上，望着对面的银行。好半天，望着。真的连抢银行的心都有了。他远远地看着对面银行门口，看着荷枪实弹的武警守卫着押款车……
管军想像中，自己从银行拿到了大笔的钱，当然紧接着在管军的想像中，也立刻听到了枪声，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倒在血泊里……
妮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管军身边了，看着管军的眼神就不安：哥，你可别想不开，干违法的事儿啊。抢不着钱再让人家崩了……
管军点点头，眯着眼睛看妮可了：“还别说妮可，这么长时间，你就说了这么一句人话。”
这就算是管军赞扬妮可了。
可管军还是没钱。
又是一天过去，管军睡觉都是眼睛瞪着天花板瞪过来的。管军其实也不是看天花板，是瞪着眼睛看着机会从眼前流逝。
天亮了，管军去了灯具店，坐在店里，也还是在发愣。还是白白地看着机会从眼前流逝。
胡小玲进来了。管军也没理。胡小玲也没说什么，把一个报纸包放到管军面前，话也简洁：“六万块钱。跟银行借的。我得问你一句，你能保证按月还贷款吗？”
管军愣了一下，看着胡小玲像不认识，接着明白这女警察站在眼前的含义了，眼睛一下亮了：“能，我当然能了。”打开了报纸包，数了，是六万块钱，还有一个存折。
“存折是你还贷款用的。我的名字，密码是123456。”胡小玲话还是简洁。
管军转身就抓纸笔：“我给你写借据。”管军一边写一边说，写得快说得也快：“我也不问你这钱是怎么贷出来的了，我就记住了，我这后半辈子的紧要关头你扶了我一把，只要这事儿成了，我管军一辈子对你好……”
胡小玲愣了一下，为了管军后边这半句话。但很快她又平淡了，不就是半句话吗？还值得想点儿什么吗？
管军并没看胡小玲，忙着写字据：“以后，我跟你就不是一般二般的磁了，是铁磁！我随时随地效犬马之劳，只要你用得着我，随叫随到。”
说完了，字据也写完了，递给胡小玲。又匆匆地用报纸把钱卷起来了，起身就往外走，都顾不上胡小玲了。到了门边才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已经等不得了。”
“理解。”胡小玲说，“这回不说‘你是警察你理解个屁’了吧？”
管军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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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军一拿到钱就从胡小玲的视线中消失了。只有一次，胡小玲在胡同中跟管军擦肩而过，管军一身的土，连打个招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冲胡小玲露了一下白牙，就一头撞进了江大妈的院门。人累成那样，胡小玲都不知道他摔着了没有。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些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了赵政委的耳朵里。到了赵政委耳朵里就变成了胡小玲在外面跟人合伙做生意，这是违规的。赵政委怎么也该把胡小玲叫来问问情况，没想到刚一开口，胡小玲先炸了：
“谁说的？谁说我做生意了，有什么证据啊？”
“不管谁说的了……我这不是在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吗？你知道，咱们是国家公务员，不允许利用工作之便……”
胡小玲话说得当当响：“政委，政策我都知道。管军的店我是帮忙了，可我只是帮人家一把，帮他一把也是为了他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这您理解吧？”
“理解。”
“您理解就成！我既不是股东也不是后台老板……您要是不信，您去调查好了。调查出证据来了，您再找我谈话。我下片儿了。”胡小玲的话说得又冲又快，说完起身就走。
“胡小玲！”赵政委没有叫住胡小玲，生气了，“牛脾气！怎么倔成这样儿，话都不让人说完！”
管军挣着钱了。从娱乐城老板的手里接过支票，管军知道，生活冲他露出了微笑。
当然地，管军也就冲生活露出了微笑。
当晚管军舒舒服服地到洗浴中心泡了一个澡，之后又找了个按摩小姐给他按摩。
“这儿，这儿，这儿，都给我松松，松松……这泰式松骨，谁发明的……舒服。”管军不是一个人去的洗浴中心，旁边还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舒服吧？人生啊，到这儿为止也就足矣了啊！”
年轻女孩白了管军一眼：“至于的吗？刚松松骨头就足矣了？那我可走了啊。”
管军笑了：“我是说啊，要是再加上红颜知己就是锦上添花了啊。可是啊，你们这路的红颜知己也就是锦上添花，男人有钱就是知己，你们就是那花；男人没钱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们就忙着给别人添花去了。你们啊是钱的知己，不是男人的知己。……”
年轻女孩也不生气：“是啊，谁跟钱有仇啊，大好青春谁愿意虚度啊？……男人的知己什么样啊？”
“男人的知己，应该是绝处逢生雪中送炭贫贱不移啊……”管军说到这都有些陶醉了。
年轻女孩不屑地笑了笑：“那是糟糠之妻吧？那能叫知己吗？糟糠之妻不下堂就完了，不耽误你外面彩旗飘飘啊……哎，想谁呢半天不说话了？”
“警察……”
管军随口一说把年轻女孩吓了一跳，忙左顾右盼：“警察？哪儿呢？”
管军笑了。出声地笑了。管军是真心地对着生活笑了。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虽然是砸在了管军的头上，可如果没有胡小玲他也吃不着。为了这份恩情他必须得谢谢胡小玲，面谢。管军是这么想的，可一见着胡小玲嘴里说出的话就跟心里想的不一样了。
管军上上下下打量坐在对面，身穿警服的胡小玲，看着看着眼神儿就有些放肆了。
“看什么啊？没你这么看人的。”胡小玲被管军看得不高兴了，“说吧，找我什么事儿，坐不住。”
“知道。你比美国总统还忙。”管军拿起一个纸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件火红的连衣裙，一个黑色大网眼儿丝袜，一双红色高跟儿鞋，然后一股脑都推到胡小玲面前。
“干嘛？”胡小玲看着面前这些东西，脸上连点儿惊讶都没有。
“送你的。有一个西班牙电影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一个女的，跟你一样，也是满脸皱纹儿了，可就这么穿的……漂亮。”
胡小玲瞪眼了：“哪儿呀，谁说我满脸皱纹儿了？”
管军忙满脸是笑了：“没满脸皱纹儿……就是个比方。这衣服要穿什么事儿也没经过的那些女孩子身上吧，她们还真压不住。这红色邪性，非得有点儿阅历带点儿沧桑的女人，才能把那点儿邪性给压住了，一旦压住了，就真变成一团火焰了，一条裙子能把整条街的女人都烧没影喽……”管军嘴里说着，脑子里想着，都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胡小玲打量打量衣服，又看看管军，拎起高跟鞋也看了一眼，没言语。
管军眯眼打量着胡小玲：“你千万要穿，别塞进抽屉，我可是特意为你挑的，我觉得特别特别配你。”
胡小玲把高跟儿鞋放下，真是有点儿气急败坏了：“你特意为我挑的？你觉得特别特别配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管军笑了：“我左眼挑裙子右眼挑鞋左右眼一块儿挑的袜子……哎，这风格你从来没试过吧？试试，行吗？”
胡小玲瞪管军一眼，站起身就走。
管军差不多是从座位上跳起来的，一把抓住了胡小玲的手腕子。只一瞬间，管军忙把胡小玲松开了：“冒犯了冒犯了……你看，给个面子，就算挑得不对我也真是特意为你挑的。一点儿心意嘛……其实我还想告诉你，我翻身了，这笔生意我挣了五万多……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要是没有你帮忙，到现在这都还是梦里的事呢。跟你我就不说那个谢字了，我觉得那个字轻……往后处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了。”
管军的话是真诚的，说完用真诚的目光看着胡小玲，等她的反应。胡小玲只是听着，却不发一言。
“接着我还有事儿求你呢。你借我的开店的本钱，我晚点儿还你，行吗？现在还你钱也不是不行，就是……刚起步，我用钱的地方实在多，我想做大，多进货，多跟厂家联系联系……商人嘛，有可能的话肯定都想做大……”
胡小玲回答得干脆：“行，你先用。”
管军一听更高兴了，忙就势儿把衣服、鞋、袜子都收进袋子递给胡小玲：“别塞抽屉里，有空试试，哪怕就穿给你自己看呢。”管军说话的声音里，神情中都带着一种期待，也好像已经看到胡小玲把它们都穿上了。
胡小玲回到家，当然直接就把她眼里的那堆破玩艺儿塞进了抽屉，半点留恋都没有就“咣”地把抽屉关上，接着还是穿着警服出去了。
江大妈拎着扫帚土簸箕进来，神神秘秘地把抽屉拉开，一样一样地把东西又都掏出来，鞋的跟有四五寸高；袜子与其说是袜子不如说是网兜；裙子更邪乎，吊带，而且斜肩，无领无袖。江大妈看到最后，眉头都拧成疙瘩了：“不对啊，这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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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妈又在菜市场上看见了正在买菜的江建平，或者不如说江大妈是在等江建平来买菜。娘俩迎了个对面。
“妈。”
“买菜啊，买什么了？”江大妈说着看了一眼江建平的菜篮子，“甭说了，还是一家子吃的。”江大妈是真想听一声“不是”。
“是，一家子吃的，一个人吃我能买这么多吗？那娘儿俩也挺不容易的，郭芳天天逼俏俏学习，东跑西颠的，太可怜了。”
江大妈一听江建平说郭芳母女心里窝的火就上来了：“看她们可怜啊？你觉得你妈不可怜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操那么多心！你儿子庆庆不可怜啊，爹在东边儿妈在西边儿连个囫囵的家都没有！小玲不可怜啊，一天到晚忙，回家了连个拉手的都没有……”
“妈……这是两回事儿。”江建平打断江大妈道。
江大妈讥讽地白了江建平一眼：“可不嘛，新的是新的旧的是旧的，可不两回事儿……”
“妈，什么啊，什么新的旧的……”
“装糊涂啊？小玲是旧的郭芳是新的……也是，谁不喜欢新鲜啊，穿一件新衣裳没准儿心里还扑腾呢，别说一个大活人了，那么多年你也没碰上过别的女的，赶上个郭芳你八成就当七仙女下凡了……”
“妈……”江建平越听越不爱听了，而且这也是公共场所，来来回回的这么多人。可江大妈不管那套，声是越提越高，好像也有意让众人听见，这也是老太太们共同的聪明之处，懂得舆论的力量是可畏的。
江大妈给江建平点面子，往前凑了凑：“我没想明白，那喜新厌旧那‘新’什么样儿啊？你告诉告诉我。”
江建平对自己的老娘也是真无了耐了：“妈，我没喜新厌旧啊！……跟小玲，我们俩那是走到头儿了，互相厌烦了是真的。跟郭芳，我跟她这不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吗？”
江大妈又急了，声调“噌”就蹿了起来：“打着了就麻烦了！那树上往下掉什么到时候你不都得接着啊？！……就是啊，不知道树上到底得掉下什么，梨啊苹果啊还是烂柿子啊，备不住还是一堆黑老鸹屎呢！”说完，转身要走。
“妈！”
江大妈又停下：“对了忘告诉你了，小玲啊没准儿也找着新人了，蛛丝马迹的不大对了……就是啊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道找的是梨啊还是烂柿子……”
江建平忙拦住江大妈：“妈……”
江大妈理解错了，以为江建平一听胡小玲来真格的知道着急了，于是心里又有了期冀：“怎么着啊，听小玲找人了你也着急了吧？”
“不是我着急，妈我是说您……甭管她找谁，只要她觉得好就行，您都别给她添乱，听见没有啊？”
江大妈大失所望：“没听见！找谁我都接着？万一是一堆黑老鸹屎我也接着？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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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没有事实，江大妈就得想什么辙把俩人再烩到一锅里去。可现在看来，事实跟江大妈的期望值相差越来越远。如果江建平和胡小玲不论谁先飞了，那另一个肯定也会随之花落别家，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他们俩谁也成不了，要总控全局，让一切都在自己的视野之内。江建平还好，至少已经知道那头是郭芳，可胡小玲这头的情况江大妈一直没弄清楚，不过江大妈可以肯定也是有人了，要不那穿不出去的“红布头”是哪儿来的。
胡小玲回来的时候，江大妈已经把那件连衣裙熨完了，还故意挂在了明处。江大妈也不看胡小玲，有意地打量着裙子：“好好的衣裳，弄得褶子巴拉的，我给熨了。”说完竖起耳朵等胡小玲话。
胡小玲没说话，随手绰起本破案实例的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看这样式以前你没穿过，不像自个儿买的吧？”江大妈见胡小玲不言声，忍不住问道。
“别人送的。”胡小玲对江大妈的想法心里明镜似的，可又不好驳江大妈面子。
“谁送的？”江大妈眼睛盯着胡小玲就跟审问一个间谍似的。
“一个朋友。”
江大妈还想知道得更多，还是盯着胡小玲看。可胡小玲就是不看她，跟江大妈来以静制动。
江大妈绷不住了：“小玲？小玲？”
“您说我听着呢……”
“你先把书放下……我跟你说话你拿本破案的书干什么……我跟你说，我今天看见建平了，还有那谁郭芳，还有那孩子……”江大妈故伎重使，两头诈，“三个人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江大妈嘴里说着，眼睛一直瞄着胡小玲，看她的表情。
可胡小玲就是不动声色。
“哎呀我觉得，这江建平跟孤儿寡母的住着太不像话……你说说，一家人不是一家人，两家人不像两家人，传出去可……以后建平怎么找媳妇啊？从寡妇门儿里出来一个男的，哪个女的愿意跟哪？”江大妈说着凑到胡小玲身边坐下，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小玲，你们两口子……我是说，以前你跟建平不是两口子吗，你们俩远不远近不近的我先不说，你能不能先替妈操回心，管管……啊，丫头……”
胡小玲听烦了，放下书看着江大妈：“您想让我怎么管……他们都是合法的。”
“就……别让他们在一块儿，我看着闹心……”
“可江建平住在郭芳那儿是合法的，这事儿我管不了。”
“真不管哪？”江大妈费了半天劲，啥事儿没管，急了，“那……那我问你，你抽屉那衣服是怎么回事儿啊？男的送的？那衣裳怎么……都没袖啊？”
胡小玲满不在乎地回应道：“啊，那不是吊带装吗？我也不懂，也没准儿晚装礼服什么的吧？”
“你穿哪？……穿哪儿去啊？”
“我哪儿都不穿。”胡小玲说完，站起来向外走去。
“那……谁这么不着调啊，送你这么不着调的衣裳啊？”胡小玲已经关上了家门，江大妈这句话算是自己问自己了。
52
江大妈这回是真犯愁，愁死了。管军从江家平房出来，看见江大妈，叫了一声：“江大妈。”
江大妈回头看了一眼管军，无精打采应了一声：“忙啊？”
管军掏钱包：“碰见您正好了，我给您房钱。”
“房钱……你有钱了？”江大妈看见钱还是不起劲。
“开了个小店，挣了点儿……”
“哦，开店了……”
“啊，胡小玲没跟您说啊？”
江大妈来了点儿精神：“她，跟我说什么啊？她什么都不跟我说……”
“哦……工作的事儿我估计她也不跟您说，我不是她工作的对象吗？……我给您多少钱啊？”
江大妈又不起劲了：“看着给吧。”
管军数了一千块钱给江大妈：“就一个整数吧……多吧少吧就它了。”
“多了……我这平房，给个五六百得了。”
“可您这是两间大北房啊。”
“那八百吧。多了我也不要了。你要是没有你拿着，我也不催你。”
管军笑了：“怎么了大妈，看您怎么打蔫儿啊？”
江大妈这回来了精神，拉住管军：“对了，小伙子，我这儿正没处找人商量呢，你帮我拿个主意……”
“您说……”
江大妈：“你说这建平和小玲吧，离了，也那么长时间了，我这怎么撮合，他们俩就跟开了焊的马勺似的，勺是勺，把儿是把儿，就是成不了一个锅……”
管军忍俊不禁，笑了。
“你别笑……”
管军忙不笑了：“我听着呢，您说……”
“这两天吧，我觉得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
江大妈若有所思地想着：“先说建平那儿吧，跟郭芳还有一个孩子……这事儿你知道吧？……住一块儿，孤儿寡母的，就别提了，到哪步儿上了我也不知道，起码是一个锅里搅和吃吧？小玲这边儿，这两天也奇了怪……提溜回去一套衣裳，大红色的，没领没袖就这么一根带儿……还有一双高跟鞋，那跟儿这么高，这么细，哎哟，看着眼晕……还有一双袜子就别提了，穿了还不如不穿呢……”
管军也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
江大妈像找到知音似地接着说：“你看看你也觉得奇怪不是？……我就说，那衣裳跟我们家小玲贴边儿吗？那整个儿是驴身上穿马褂它不搭调啊！”
管军感兴趣了：“那……胡小玲怎么跟您说的？”
“问题是她什么也不跟我说啊，我问了，就说朋友送的……男的女的啊，也没说。小伙子你有经验，你说……那样儿的衣裳得是男的送的还是女的送的？”江大妈着急地催道。
管军严肃地想了想：“男的！”
“我就猜嘛，肯定是男的送的！……可这男的，这得到哪步儿上了啊送她这样儿的衣裳啊？”
管军又严肃地想了想：“这……我还真没法回答您，我……不了解情况啊。那……胡小玲怎么跟您说的，她跟那男的到哪步上了？”
“她不是不说嘛！”江大妈急得直跺脚。
管军忍着笑：“大妈大妈，我分析啊，也不见得她跟那男的就到哪步儿上了，可能也就是一般的朋友，托她办点儿事唔的，回头感谢她一下，送套衣裳，也没什么啊……”
“不可能，要是替人办事她不可能收人家东西，她从来不收……”
“那她收了说明……”
“有问题啊！”江大妈非常肯定。
“她喜欢？”
“喜欢。”
“衣裳啊还是人啊？”
“那衣裳她能有地儿穿吗？这辈子她都穿不着……所以说才麻烦了哪！她喜欢那衣裳倒好了，怕的是后边儿这人！谁知道送她衣裳的是什么人哪？！你说，能是什么人哪？！”
管军想笑，又忍了回去，摆出严肃的表情：“大妈，看来这忙我真帮不了您……这真只有天知道了。”
53
江建平的工作就是那种性质，回了走，走了回。他的生活，一半在车上，一半在车下。
江建平在郭芳家小区外下了出租车，正跟车里的洪采萍挥手告别时看见郭芳和俏俏了。郭芳和俏俏也刚好看见了江建平和洪采萍挥手告别的一幕。两个人眼神一碰，不自觉地都有种异样的感觉。
郭芳忙笑笑：“回来了？”
“回来了！”
三人前后爬上楼，进门，各自地换鞋，洗手，拉箱子，忙，一改往日江建平回来时欢天喜地的气氛。郭芳心里郁闷着，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江建平：“刚才……那是谁呀？”
“小学的同学，在火车上碰巧了，二十多年没见了，人都变模样了……”江建平说得很平淡。
“那么巧啊？都二十多年没见了，还认得出来呀？”
“是啊，可就认出来了呀。”江建平有些不悦了，觉得郭芳像是盘问，而他像在解释。可他用得着解释吗？
郭芳其实想着别的：“二十多年没见，都认出来了……那要是几年没见，不是也能认得出来吗？”
江建平不明白郭芳什么意思：“我们啊，在火车上天天来来往往的，见人见海了，这么冷不丁地碰见一个熟人儿，还真难……只能说偶然了……”说着，江建平站起来往外走。
“你出去啊？”郭芳忍不住又问。
“啊，看儿子。”江建平的口气硬硬的，听上去是成心要疏远谁。
江建平回家去看庆庆，没想到开门的是胡小玲。江建平意外，胡小玲也意外。
“怎么是你啊？”
“怎么你在家？……你不忙啊……妈呢？庆庆呢？”
“都不在。庆庆玩儿去了吧？妈下楼买葱去了……”接下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愣了愣同时开口问了句：“你怎么样？”
胡小玲笑了一下：“要是以后见面咱们就这么一句话就别见了……我没怎么样。你呢？”
“我也没怎么样。”江建平也尴尬地笑了笑。
“坐吧，怎么闹得还跟客人似的。”
这时，江大妈买葱回来了，而且后面跟着庆庆。江大妈一推门就见江建平和胡小玲在说笑，高兴了，后悔回来的不是时候：“庆庆麻利儿的，回屋温书去。”说着把葱递给胡小玲，“哟，我光顾买葱了，蒜呢？！”说完忙忙地又出去了。
江建平和胡小玲都觉得气氛不大对。他们俩同时叫了一声：“妈！”
可是没叫住，江大妈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明明是探儿子，怎么看着就像两个人约会，干那儿了！两人这么一干，就更无话可说了似的。
胡小玲觉得没劲：“算了，走吧。改天想庆庆了，单约他出去。”
江建平觉得不合适：“要不咱俩人聊会儿。”
胡小玲站了起来：“咱俩有什么好聊的。”
“怎么没什么可聊的，你一个人，带着庆庆，跟着妈，好吗？”
胡小玲不解地望着江建平：“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你不再找一个啊？”
“我顾得上吗？你呢？你找了吗？”
“没有。”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怎么话儿听着就像都不想找似的，还都留恋对方似的。话越说越不对味儿。
“不是我不找，是没合适的。”
“可我怎么听妈说……你好像找了一个……”
胡小玲奇怪地望着江建平：“妈说的？”
“嗨，妈也就是那么一说，妈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还说我跟郭芳……怎么着了呢……”
胡小玲愣了一下，笑笑：“妈说我找谁了？”
“不知道……妈说蛛丝马迹的不对了！”
“还蛛丝马迹，妈都能破案了。”胡小玲说完笑了。
“不用妈瞎猜了，要是碰着合适的，我告诉你。我不是不找，是暂时还没碰着合适的。我估计你也是暂时没碰到合适的，以后就能碰上了。”
“对，等我碰上合适的我也告诉你。”
这回，他们俩都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轻松地笑了。
54
这几天，老钱让薛冬娜折腾得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每当薛冬娜从管军那碰一鼻子灰回来就拿老钱撒气，她让老钱做俯卧撑，减肥。可老钱那个看着都快流出油来的肚子实在不是几个俯卧撑就能减下去的，肥没见减汗倒是出了不少。可就是这样，薛冬娜还是觉着老钱别扭，瞅他哪儿哪儿不顺眼。老钱不知道，她这是拿他跟管军比呢。
管军难得跟“红颜知己”聚一聚，这一回，是管军刚出来时候见到的那位红颜知己了。正当两人在包间里嘻嘻闹闹，打情骂俏时，薛冬娜走路兜着风就进来了。管军的“红颜知己”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管军。
薛冬娜也不客气，挨着那女人就坐下了，还冲那女人笑了一下。
管军看见薛冬娜，烦了：“我说你想干什么啊？”
“红颜知己”很不安，想走，被管军一下按住了。
“你别动。这是我前妻。”
薛冬娜冲女人笑笑：“对，没关系，你坐你的，我是他前妻……”
管军跟薛冬娜急了：“你现在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不能走哪儿你跟哪儿吧？”
薛冬娜笑笑：“对啊，我承认啊，可我是你前老婆啊，这你得承认吧？你得承认吧？你能不承认吗？”说着又冲女人笑。
“我承认，怎么着啊，以前是以前，翻篇儿了……”
“翻篇儿了它也是历史啊……历史，是谁也抹杀不了的。谁让你这辈子前边儿有我这一笔呢。”薛冬娜又冲那女人笑，“你说是不是啊？我说的是真理吧？”
那女人实在呆不下去了，站起身冲管军说了句：“管军，我先走了。”
管军见自己的“红颜知己”被薛冬娜挤跑了，冲薛冬娜吼了起来：“你到底想干嘛？”
薛冬娜见那女人走了，温柔地望着管军，一下就扑过去抱住管军：“我想你……”
管军挣扎着把薛冬娜推开：“行了你，你已经不是我老婆了……”
“可我还爱你啊。”薛冬娜动情地摇着管军，“军，一日夫妻百日恩……”
“咱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前妻就是前妻，我……我要是还跟前妻偷鸡摸狗的，那我管军成什么人了？”
“那你……你跟别人偷鸡摸狗就行啊？”
“对啊，我单身啊，跟别人那不叫偷鸡摸狗，啊！除了你，跟谁来往那是我的自由！”
“除了我？”薛冬娜先是伤心地哭了，接着又抹掉了眼泪，有股不信邪的劲儿，“你的生活里除不掉我，我是谁？我是阳阳的妈呀。我问你，想阳阳吗？”
阳阳在车里坐着，眼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任凭薛冬娜教训。
“我告诉你，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门儿清，你不就是嫌他进去过吗？那怎么了？我告诉你，他是你亲爹，你骨头里那点儿血一半儿是他给的，你改得了吗？”为了对付管军，薛冬娜只有打阳阳这张牌了。
阳阳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再说了，好多事儿你也不懂！你妈啊，挑人从来不瞎眼，当初年轻的时候，追我的人多了，百里挑一挑了你爸，他肯定是里边最牛的一个！你爸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只能说时气不好，可你不了解你爸……你爸肯定能爬起来！其实现在他已经爬起来了，往后他比以前更牛！我告诉你，我现在都后悔了……早知道三年的工夫一闭眼也就熬过来了我等他多好！这事儿我错了，我应该听你姥姥的，守点妇道熬几年寒窑……”薛冬娜的话把自己都感动了，可好像对阳阳一点作用都没有，“你不了解你爸，就算我跟他离了，真到了我山穷水尽的那天他也不能不管我……他要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进监狱。所以，闺女，妈把话儿撂这儿了，老钱再有钱，他不是你亲爹，咱娘俩除了花他钱其实跟他没关系……以后真跟你上刀山下火海的还得是你亲爹，你别小小的人儿学着认钱不认人，啊！”薛冬娜把车停在路边。
管军正在这儿等着呢。
55
阳阳跟在管军后面走着，始终不说话。管军停下，她也停下；管军走，她也走，就是一言不发。
“阳阳。”管军走过去几步，看着阳阳，说话的口气都有些低三下四了，“阳阳，爸爸就是想你了……其实，阳阳原来跟爸爸好着呢，怎么现在说不理就不理了？”
阳阳不说话，也不看管军。
“记得吗，小时候最爱抱着爸爸胳膊吊秋千了……还想吊吗？”管军把胳膊伸了出去，可阳阳不理。管军把胳膊放下了，“阳阳，跟爸爸说句话……爸知道爸进过监狱这事儿伤着你了，这三年你跟着你妈也不容易，爸亏着你了，以后，爸加倍补偿你，啊！”
这时，庆庆骑车从马路对面过来了，越骑越近。
阳阳冲着马路对面大叫了一声：“江庆庆！庆庆！”
管军有些不明所以，顺着阳阳的目光望过去，一看是庆庆。管军一望这个工夫，阳阳已扔下管军跑过了马路。管军在这边望着阳阳和庆庆说着什么，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庆庆也看见管军了，冲管军摆了摆手。管军也冲庆庆摆了摆手。可就是这样，阳阳仍是没回头，没看管军一眼。
管军没招儿了，不知道怎么能拿下自己的女儿，就求着庆庆了。
管军站在庆庆常练车技的地方等着庆庆。庆庆终于骑车经过了，看见管军，把车速减下来：“叔叔。”
“庆庆……”
庆庆一腿支地，望着管军。
管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庆庆，叔叔可能得求你帮点儿忙了……你认识阳阳是吗？我今天看见你们说话来着。”
庆庆望着管军，点点头。
“……是这么回事，阳阳嫌我是放出来的，不光彩，不愿意理我了……我都见了她几回了，就不跟我说话。你能帮我说说吗？”
庆庆为难了：“这……你让我怎么说呀？”
“你们男孩子和女孩子，中间好过话儿呀。我看你们今天聊挺热闹的……”
“那是因为我们小学同学，平时见不着，互相问问跟别的同学有没有联系……就现在，我们班，男生跟女生根本就不说话。”庆庆真觉得为难了，“我跟管阳阳其实也不熟。”
管军想起来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们开始知道男女有别了。”
“叔叔那我走了。”庆庆赶快脱身。
管军望着庆庆骑车远了，叹了口气：“可这男的跟女的要都不说话了，这日子啊，不比喝白开水还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