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282 刺青

作者/张晓晗

1.

上次讲到老夏,反响很热烈,编辑很高兴,好多少年正太欧巴大叔发来贺电,问我老夏什么样,要照片,求介绍,这么好的姑娘那谁不要,真是瞎了狗眼。我征询老夏意见,那咱就放张照片吧。她心里偷乐,脸上不屑,一撇头,捂住正在和某个总的电话,小声对说,没空伺候。

她是真的没空,我叫她出来十次,九次都心急火燎地挂电话,说在忙。我问她忙什么,她说忙着赚钱。我再问她忙着赚钱干什么,她说忙着赚钱花啊,让自己活得看上去风生水起。

我说,那我长话短说,能不能再写写你的故事。她说不行,我的形象在你笔下太不光辉,太卑微。我说,这次光辉起来,伟大起来,稿费全给你。她停顿了两秒,说行吧,记住,一定要伟岸,要光辉,要看上去像傍了大款,衣食无忧,胸无大志,只会减肥,天天自拍 ,知道么。我说,好的。

2.

老夏最近大多时间的确都在忙着赚钱。她和我一个专业的,但是和二不楞的我不一样,从大二时她就知道自己哪长哪短,因为她在静安寺门口算过命,我舍不得花一百块钱,所以到现在都没找到人生方向。算命的说她腿长目光短,适合赚快钱,不宜长线作,一辈子捞偏门,活得倒也滋润。

她听了大师傅的话,从那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地赚外快,我还在门口吃煎饼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给那谁买H头皮带了。她不能写,也搞不了研究,到了大二还以为朱丽叶的是梁山伯,替父从军的是祝英台。但老夏生得水灵,嘴甜,像只秀色可餐的蜜桃。她不看书不思考不在家呆着,但是能跑,大学的时候去给人家当考前辅导,用一对大胸蹭着导师套考题,坑蒙拐骗了一个个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少男少女,拿到家长的红包皮后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和那谁吃喝玩乐。

毕业后她就往制片人方向发展,继续坑蒙拐骗,把一堆堆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师弟师妹关在小黑屋里。她也挺酷,拎着现金在门口坐着,红牛配泡面,四十八小时不闭眼,写好能过关,拿着现金走,写不好了谁也别想出去。我去看她的时候,门口正有一对小情侣依依惜别,女孩给男孩送饭,在门口说几句话,老夏在旁边掐表盯着俩人,凶神恶煞地提示,还有十分钟啊,过了五分钟,俩人正KissGoodbye呢,老夏又探头提示,还有五分钟啊。

我都觉得丢人,“你别说了,太变态 了,像容嬷嬷。”

老夏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啊?他写不完,我也没办法跟我领导交代,那么多钱的活,一个闪失都得死。”

“你就这么缺钱?”

“是啊,我都不知道赚到多少钱才能把那谁欠我的那块安全感填上。”

师弟妹们也不是傻子,她们知道老夏的严酷工作模式,但都愿意跟着她干,她不骗人,不虚头巴脑谈艺术谈理想谈恋爱,给钱干脆利落。她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她领钱的时候我们一起出玩,我们叫她夏总,哄她开酒,她说今天开心,来两瓶香槟。大家看她晃香槟瓶子的样子,大笑时皱起的眼角,在KTV里点的那些歌。了解她的人都明白,这些都是那谁曾经的最,包皮括老夏。

那谁不在了,她就玩命重复他的生活细节,学他的跋扈张狂,一掷千金。两个人相处久了,是一种可怕的渗透,哪怕你最讨厌他的地方,也会深深刻在你的骨头里,流在你的血液里,只要深过,离开的时候谁不是割肉剔骨,我们拼尽全力带走了心脏,也只用它来苟延残喘。

喝到一半老夏不见了,我出门找她,她这次没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坐进一张不知道被谁扔出来的黑色皮革沙发,破了几个洞,露出粗糙廉价的海绵。她挺沮丧的,抬头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很难释怀,虽然他都不知道我换了新工作和新发型,看了新电影 吃了新餐厅,我过的好不好,他都不知道。

我问她,现在你怎么不坐路边了。她拎起裙子,说这件不是小香风,可是真的香奈儿。我问她,你怎么也不哭了。她说,我不想哭花了妆,我怕碰到那谁,我得随时完美,防止功亏一篑。

那你现在,怎么不打电话给他了。

她低下头,小声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拍拍她肩膀,你别伤心了,你进步了,理智了。

老夏说,我没进步,是香槟洒得太多喝得太少。

3.

老夏说,前段时间常常做一个梦,梦到孟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那是孟婆,她说,她递名片给我,是孟婆,上面写着,专治被甩之后念念不放,分手之后一往情深等疑难杂症。

我跟孟婆说,我太辛苦了,你帮帮我吧。孟婆笑出一口银牙,从身后的塑料泡沫保 箱里出一瓶可乐举在手里,说,帮你可以,拿钱来。老夏问,多少钱?孟婆在她耳边说了个数。老夏大惊,这么贵?孟婆说,能让你忘了一段孽缘,这个价不贵,而且你有这么多钱。

可是给了你,就没钱去花天酒地了。

你都忘了他,还犯得着花天酒地么?

老夏想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等我买了我想买的那双鞋再来跟你买可乐。孟婆挺生气的样子,说,小姑娘侬想哪能啊,跟你聊了半天可乐都不冰了,你还不买?我卖给谁去?

老夏说,失恋的人那么多,你卖给谁不行啊,我不要了,你还强买强卖不成?说完转身走了,孟婆在她身后骂骂咧咧,直到她醒。从那以后,孟婆报复似的反复出现在她梦里,跟她推销失忆可乐。

老夏又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孟婆,她努力赚钱,努力花钱,离着那瓶可乐总差着那么万八千。后来孟婆站在老夏家门口,说得口干舌燥,擦了擦汗,自己把可乐喝了,说算了算了,都要过期了,其实我们这行很不容易的,每天躲着城管卖可乐,来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分分合合藕断丝连,的时候不真心,忘的时候不真诚。

老夏钱包皮里出几张红票子给她,说,我不买可乐了,问你件事儿,那谁来你这买过可乐么?她犹豫地看着票子,最后接过来塞进口袋,说,这是我应得的,但是客户资料,我要保密。说完,变成一缕青烟,永远消失在了老夏的梦里。

老夏说,第二天自己钱包皮就丢了,正好丢的梦里那些钱,这代表什么,那谁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我说,这我说不准,你还是去静安寺门口问问当初给你算命的大师兄吧。

4.

老夏和那谁分开之后,也没闲着。拿着一纸休书跳河咬舌现在已经不时髦了,她盼着那谁看见她,不是看她面具下的心碎狼狈,是看她伪装好的生龙活虎。扬起下巴,唱一句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笑的眼睛。

在这段时间里,有几个不错的人喜欢老夏,约会几次。其中一个我们最喜欢的,是个男导演,小有名气,长得挺狂野的,骑个哈雷摩托,剃了个光头。但是拍出来的东西特细腻,特有深度,特文艺,我们说,这人外表很粗糙内心很 柔,不错不错。

她去北京工作的时候认识他的,她跟着师姐当生活制片,在旁边数盒饭呢,临时缺个群演,导演发脾气,骂副导演,老夏在旁边听着他们吵,大家没办法,她转身把外套一扔,说把衣服拿来我换上,你们别找了,我来吧。她跟着折腾了一天,在三十八度的高 天里杵着。他在监视器后面看着,看着角落里,脸上带着好奇心的老夏,晒得都懵了还是保持充沛感情,演得一脸兢兢业业,其实镜头根本扫不到她脸。拍了一天,导演说,这大妞够二够耐,我喜欢。后来老夏回上海,导演特意跑上海来找她。

我们正吃饭呢,他突然冒出来,跟从楼上下来似的, 子都没刮干净,杵在门口坏笑看着老夏,另一个朋友说,我靠,名人啊,狗腿子地跑到门口把人家迎进来。他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点了碗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我们觉得,吃牛肉面都能吃得这么感啊,不错不错。吃完牛肉面,老夏挺不给面儿的,说吃完你就走吧,我们还得接着玩呢。导演嘻嘻哈哈一边吃着面一边说,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妞我拿不下来的。老夏说,我你还真拿不下来了。导演说,那些被我拿下来的开场白都是这句。老夏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导演筷子一放,跟服务员招手,买单,姑娘们之后去哪玩?不嫌弃我跟着吧。

我们眼睛闪着星星,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

朋友一把推开老夏,说别理她,拿我拿我,我好拿啊。

那天导演一直跟着我们,默默结账,眼神没从老夏身上拔开,直到老夏喝醉,把她扛回家。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去老夏家探听情况,人走早饭凉,老夏刚从床 上爬起来,叼着牙刷给我们开门。

我跟老夏说,你还难过是因为你不给自己机会,你看那谁,现在多风生水起。

是他们都不适合我。

世界上哪有完美,凑合凑合先让自己活上正轨。

凑合也不能找他,他看着挺粗狂的,但是根本不能看《电锯惊魂》,他晕血,你说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老夏和那谁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家蹲着,吹着空调看血腥暴力悬疑片,约定以后每年都在万圣节看最新的电锯惊魂。那谁说,你想想看,儿女成群一起吃着糖喝着酒着雪茄看《电锯惊魂20》里锯着大腿,多他爽。老夏两眼放光,从那以后,老夏关于幸福生活的幻想就是,儿女成群,电锯惊魂。

5.

其实那天老夏早上醒了一次,看着导演那么大一个人,蜷在她小沙发上睡着,有点于心不忍。把他拍醒,蹲在沙发边上,表示感谢,说你真好,但我没办法,我刚失恋,走不出来。我没跟别人说过,但是我告诉你,你看我那么努力,动机一点都不高尚,就是想赚钱,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赚钱吗,我天天幻想着我前男友家里能落魄了,他没吃过苦的,等他落魄的时候我就把所有的钱给他花,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你说贱吗?

导演眼睛,撑着下巴,忍不住笑起来,他摸摸老夏的头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失恋,难过得在腰上纹了一个特傻的身,现在还留着,有些事很难过去,可能一辈子都在别扭,但是生活却一直在继续,不会停下来等谁哭够了再让她变老。”

老夏听着就哭了,问他,那我怎么办。

导演说,不怎么办,上床 睡觉,一觉接一觉,总有一天醒来你会觉得释然,我一会儿飞机回去,等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再来找你,开开心心过,别有压力。

老夏说,你干嘛还来找我啊。

导演哭笑不得,喜欢你啊!

我跟你说了这些你还喜欢我啊?

是啊,就是这么贱啊。

6.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人群里寻找的好像并不是更加接近完美的人,我们寻找的,只不过是旧人四散在新人脸上的眉眼。只不过是他们身上的小习惯和坏毛病,变态 到哪怕是一个慢胃炎,也成为迷人的地方。如果我们找不到,就只能让自己变成曾经的那谁。一个人在空调房里,吃着全家桶,看《电锯惊魂》里锯大腿,在电影 里血肉四溅时泣不成声,只有可乐明白,你在难过些什么。

7.

说来也巧,后来老夏去跟一个电视剧剧组的外拍,在普吉岛。偶遇了那谁。

也不算偶遇,是他在朋友微博上看到了老夏在普吉岛的定位,她假装去度假,其实是工作。他也在普吉岛,从酒店开车过去。他看到老夏的时候,她正在沙滩上打电话,演员的航班因为暴雨迟迟不能起飞,这边一堆人等着,她各种协调和安抚老板,声音保持着谄媚和兴致昂扬,其实已经皱着眉头,焦躁地用脚趾在沙滩上戳洞。那谁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打了半个小时电话,之后回头,陽光不偏不倚地投过厚重地椰子树叶打在老夏天上。

她看到那谁,以为自己是晒晕了,上去直接了那谁一耳光。然后,他竟然还在,老夏一下没忍住,忘了在心里打了一万遍草稿,如何炫耀自己如何过的好。除了看着他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到深处就是耍无赖,自己的心和理智耍无赖。

老夏问他,你在这干嘛。

他如实回答,女朋友有假,带她来玩。

老夏当时就疯了,对那谁大喊,你个大骗子,当时我们说好了一起来普吉,你干嘛带她来?那么多个岛,你为什么偏带她来这里,你是不是也要和她儿女成群,一起看《电锯惊魂》啊?!

那谁没说话,看着老夏喊到气绝。他也挺难受的,着鼻子跟她说,你看,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是也都来了普吉,别再难受了,生活少了谁,都一样的。

老夏跟那谁说,你绝对还我,否则你不会来。

我是爱你,我也觉得我这辈子最爱你,可是现在我们都开始新生活了,不是也挺好吗。

我不好,我想到之后我是好是坏都和你没半毛钱关系我就不好,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承认是彼此最也最彼此,就是不能在一起?我们又没杀父之仇,又不是朱丽叶和梁山伯!

那谁说,我们没杀父之仇,但我们是朱丽叶和梁山伯,咱们不是一出戏里的,得再轰动,也不过是走错了剧组。

他们在烈日下站着,汗水眼泪混在一起,咸成一块海域,谁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想浪费最后的时间说些“你我我爱你对不起没关系好好过祝幸福”之类的大俗话。他们用沉默,在本应属于他们的岛上,放逐了各自的记忆。

后来他就开车走了。老夏说,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那谁答非所问,说以后你要是遇了困难,第一个打电话给我。

8.

我没说过,其实那谁和老夏分开后,也不好过。他给我打过电话,问老夏过的好不好,我根据老夏的指示,照本宣科,把她形容成世界上过的最好的人。那谁说,哦,没什么事,我就是常在她家楼下的小龙虾宵夜,看她房间灯很久没亮过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那谁的哥们告诉过我,他每次在外面玩完,带着一群弟兄和小妞 ,说去吃全上海最好吃的小龙虾。不管在哪玩,开多远的车,也要到老夏家楼下的那个小龙虾。他的哥们都明白,他想缅怀,但是必须有人陪伴,这段感情对他来说,也是一针一针把颜色刺进了皮肤里。洗掉它实在太痛苦艰难,不如就让它留在那里,在皮肤爬满褶皱的过程中,慢慢褪色。

9.

老夏没跟着大部队从普吉岛回上海,直接飞去了北京。我们纷纷恭喜,说她终于放下了。她说是啊是啊,感觉北京人民更喜欢她,一定能赚到更多钱。

她给我发彩信,看她小腿上纹了一刀电锯切下去的痕迹,我吓了一跳,打电话骂她疯了。她在电话里笑起来,说是彩绘上去的,酒一擦就掉了。

老夏说,原来孟婆收了她的钱,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如果下次还能见到她,我得谢谢她。但是她说,她再也不会想买失忆可乐了。

忘记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的星座血型生日电话,忘了他吃的菜看的电影 ,忘了他的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语,哪怕忘了他是怎么爱你的,你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他的。

我说那就记得吧。

嗯,那就记得吧,起码老以后也是过的人了,红尘滚滚,我们这种小人物也就靠着过让自己光辉伟岸了。

据她说是彩绘的纹身,她回来我们把她按在沙发上泼上二锅头使劲擦,也没擦掉。

10.

本来想写个简短的汇报,不留神又说了这么多。我跟老夏说,我把你的故事打散写在小说里,我让你和那谁,在我的故事里有个好结局,哪怕你是朱丽叶,他是梁山伯,全世界人觉得你们不配,我也给你一个好结局。但是,现实生活里,咱们都是小人物,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我们忘不了,那么就记得吧,我们当记忆是那谁留下的刺青,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在红尘滚滚中与众不同。

张晓晗,作家、编剧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