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鹏
典婉借给我住的房子在南港,中央研究院的附近。第一次她载我过去的路上就指给我看:这是研究院。说:当于大一陆 的社科院吧。
三岔路口黑暗处隐约有一个雕像——“那是蒋介石,晚上看不清。白天才看得见。”
确实看不清,只看得见高而厚的底座。但因为说了,好像黑暗里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门。再不远,夜色里也看得见那个大牌子。“一胡一 适公园”。我问了。确实是。典婉说:“白天可以去走走。”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早。沿着窄一窄的“研究院路二段”,信步走下去。并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打算要走多久。南港,研究院这一隅是这回来台北的惊喜。听说这里过去一爱一台北人的心理感受上都不被算作台北市的一部分。因为偏远。但我喜欢它——旧的房子,灰暗的基色,老的格局。小街边开了小小的食店,面食或者其他。客人都不多。但日复一日地开着,和7-11做着邻居。还看到一些宗教一团一 体的招牌“本大厦二楼为XX教活动场所”。后来我问过,据说一般台北人对这些也并不感兴趣,但是它们可以存在,是这样的。
晨间少有人的路上,穿过一个没有一个人在等车的公车站,再几步,到了昨晚路过过的一胡一 适公园。
决定在这个公园走走。尽管不怎么了解一胡一 适。
我的不了解是正常的——50年代,在他离开大一陆 后,他所在的北京大学对他进行了批判,上海随之响应,然后在54年,全国批斗一胡一 适运动进入空前的高一潮。
批斗的年代过去了,但地震后的灾墟没有好好清理过——我在学历史时知道白话文是因他的呼吁而起,五四,新文化运动……如此这些符号而已。五四究竟是怎样的五四,新文化究竟怎样破旧立新了?在政治面前,文化都是苍白的。
民间的情况好一些,民国风一流 人物,因文学、因电一影 、因生活方式甚至于因物质消费,一个个因各种原因,沧海桑田之后,再度在大一陆 热起来。我是因为张一爱一玲而对一胡一 适再多一点好奇。张一爱一玲崇拜一胡一 适。她说过的话,她写的文章,对一胡一 适有一种膜拜。她写过一篇纪念一胡一 适的文字,笔间有淡淡的哀愁与一爱一,原话即说,奉他如神明。一胡一 适比她去世要早很多年。后来他们都成了神。
——一胡一 适是被气死的。还听过这样的文人八卦。
带着这些所知,到了这个以一胡一 适命名的公园,就像拎着一购物袋的薯条饼干进了歌剧院。我想到了鲁迅公园、中山公园。以人来命名公园,可以让茫茫然的人也知晓并记住那些被希望记得的名字。而一胡一 适是被希望记得的么。他自己又怎么想。
这公园倚小山而建。最下方是一个篮球场,还有一个停车场,停满了摩托。小山拾级而上,斜的一撇路线,轻松的步行。我才走了两分钟,到了一个铲除的坡坪地,惊——一胡一 适之墓。居然就在这里啊!原来公园里就是一胡一 适的墓地。
大概我是觉得一胡一 适这样的大人物,他的墓地应该在乡郊野外,或者某个山水宝地。怎么就在公园里?——让我和他不期而遇。
墓地边有人物介绍。但墓地边的介绍又能看出什么。他沉睡在下面吗?肉一体早已灰飞烟灭了吧。人去世后唯独可以保存的都是精神。几个学生样子的年轻人和我一样站在墓碑跟前——那墓碑亦是倾斜状挨地表而建的。我们就这样看着它。他们偶有说话,听得出也是来自大一陆 。墓边没有鲜花也没有什么多物。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散开。
走下小山的时候我还在大大地惊奇。一胡一 适的墓地就在这儿哦。
因为撞了墓,心情难免沉沉的。出了一胡一 适公园往前走不远,到了前晚看不清的蒋介石像前。白天看清楚了,蒋先生站在路拐角处,绿荫中,一副壮志未酬的表情。也算难得,台湾这些年蒋介石的像也拆了多少座。而在三十年前,他在这岛上一样是报其名字学生娃就要立正敬礼的大独一裁 者。
晚上我在电脑前百度了一胡一 适的讯息。用的是百度而非谷歌。知晓一胡一 适的故居与纪念馆就在研究院内。他曾是研究院的院长。
隔天决定再去看看一胡一 适故居。还想过怎样和门卫沟通,研究院的大门却比我想象中容易进去许多。虽有门卫,但没有问询亦不需要登记。我就走进去了。社科院?我想了想。
我特意还去和门卫说了话,他亦没特别问我哪里来要去做什么。爽一快地指示了路。还告诉我其实路上还有一间展览馆可以看看的。
我便先去了,那间就在路边的民间文化展览馆。在做一个台湾本土文化和殷商文化的展览。其实没太明白这二者怎么被结合在一起。门口有一个工作人员,在和一位参观者一交一 谈,参观者又是大一陆 口音。
而内里空无一人。二楼是台湾本土文物的展览。从刀耕火种到槍炮轮船,少数民族与外来民族的故事。一楼频道突然切换到殷商文物——非常震撼:铜箭头铺满一地,钱币大鼎……一面墙上居然是齐齐的骷髅头!是陪葬者。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这背后那些逝去的人,他们漂洋过海到了这里。中国人说“入土为安”。
我很快走了出去。工作人员还在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参观者说话。他说:这些都是1949自大一陆 运来的文物,的百分之一。接下去也许要做个清宫展。“因为甄嬛在台湾很火。”
这些华夏文明,经历的战火洗礼的宝贝,也是从一胡一 适院长手上传了一把的。
我莞尔而出。右拐不过几步路程,就到一胡一 适纪念馆。
没有树碑刻文,只是在原来一胡一 适居住在研究院的平房边再盖了几间类似的平房,新盖的为展厅,而住过的房子作为故居开放展览。这样的纪念馆。
想想人的一生也是神奇。去世后什么都一交一 予这个世界处置了。哪管你愿不愿意。一胡一 适几十年前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不会想到晨起晚睡的房子几十年后是任人自一由 进出的所在吧。
我便这样闯了进去。
先是展厅,有一位老先生在看护。可能依然是人客少至的原因,他对我表示了很大的热情。让我拿资料,告诉我适当的顺序,以及问我需不需要讲解。我都谢绝了。自己看了起来。
一个人,他从生到死,长长的路程,就浓缩在了数十幅画卷里了。活生生的人,最后风尘仆仆地退居成了故事的主人。
他出生在怎么都觉得遥远的清朝,祖籍是我去过的臭鱼很好吃的安徽,求学在我现在居住的上海。留学美国,有了自己的学术思想,新文化运动、参与立宪……在风云动荡的中国,卷入政治。与政客纠结周旋,最后死在了台湾,他一生获颁有36个博士头衔。
展览厅里放着他穿过的衣服,考究的礼服,泛了黄,还有礼帽,铁丝也快跑出来了。旁边附有他穿戴礼服礼帽时的照片。衣服是不能离开主人的,离开后,衣物也死亡了。
有一条描述触目惊心。是在描述他的去世那副画帘上——蒋介石参加追悼会,而在日后揭秘的蒋介石日记里,赫然写着:大业障碍终于除去。这样的话语。
海那边将他一笔划入了批斗阵营,其实一胡一 适不谄媚蒋介石。他们针锋相对又和平共处。他有绝好的外一交一 能力与才华。蒋介石有天蝎座的素质。
他的魅力和能力,为他带来36个博士学位,为他带来了政治界的示好微笑。他可曾想得到蒋介石的心里是这样看他?文人比政客有思辨的能力,然而在暗算这一步上,还是玩不过的。
展厅紧挨着是故居——房子还保留着当年他突然走掉时的原貌——就像还有人住在其中。原始的格局,简朴的装饰,可以想见夏日里纳凉的感受。当年自台北过来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不止的南港,真是避世生活。
房间里最多就是书,一套套的。人走了,书留在房子里。
和许多老人一样,他大概和妻子后来已经分房睡。两个小房间各有床 ,一间里挂着他的大照片,经典的充满外一交一 魅力的笑容。而推开旁边一间,吓一愣——妻子一江一 东秀的形象在相框中也有一股怒气。出了名的,她没什么文化,精神上和一胡一 适是两个世界的人,但美满生活了一辈子。对此也有许多传说故事,展览厅里还陈列了一胡一 适给她的信条。还附上钱物,祝她麻将赢钱之类的。是这样的组合,一辈子。一胡一 适不乏文化一爱一慕者,终久身边的却是这样一位。也只有这样的伴侣能为一胡一 适一生行走世界做好后勤。听闻他去世后,小山上的墓地曾被山洪冲毁过,若不是一江一 氏撒狠去抗议,都没有人员来修复。
几十年之后的研究院依然运转,它从南京到台北,从20世纪到21世纪,研究着依然旋转的地球上人为制造的文明。一胡一 适是其中的一位传手,而今天它已经很不一胡一 适了。离开一胡一 适故居的时候我路过了“美国文化研究”的小楼。突然蹦出一个问题,一胡一 适会喜欢LADY GAGA么?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离开台北的前一夜 ,鬼使神差,半夜了,我又去了研究院。
凌晨时分,我依然能够长一驱一直一入,还好我不是特工。只是想去和一胡一 适先生道别。黑暗里自然进不去故居。进去一胡一 适先生也不在家。
但我又意外地看到了一胡一 适桥。隐隐的,小河小桥。三个字刻在桥头。不远的地方有钉子户——当年的农户。从一胡一 适的当年钉到龙应台的现在。我若不走,你便不能强迁。屋边种上南瓜,与科学家为邻。几步就能走到一胡一 适的家里。自一由 平等,这又正是一胡一 适一生追求的。
但和遇到的台湾朋友谈一胡一 适,他们大部分比我更不了解他。民国热,热在内地。台湾是不热的。离战争很远,离政治很远。
人总是将自己不曾拥有或不能拥有的寄托到了遥远的地方。就像我想要在从台湾回来后就一直要写篇文章纪念一胡一 适先生——哪怕是游记式的,浅薄的。
写的时候想到张一爱一玲的那句话——“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