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景
我喜欢打个比方说话。
比方把每天中午的便当当做谜题来猜。
十二点,打开便当盒:“青鱼块×土豆×鹰嘴豆”,非常好,又通通都是我最讨厌吃的东西。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偏偏和我最讨厌的事情长久相处。所以一旦遇到可以选择的时候,我选择不吃。把便当推到一边,仿佛我冷落了它,我就是在冷落一次这个世界对我的安排。我相信有一天,我这些决定的总和肯定会影响银河系中某一颗小行星的行进轨道,所以,每一个决定虽然微小却都是耐人寻味的。
我在东台市以林道邮局站工作,是一个死信处理专员。你知道死信吗?就是一些无法投递的信件,人们居住的地址,使用的号码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甚至消失,这都是人为的,是没有人情味的人类做出来的事情。这个时代改变了很多我们熟悉的事物,他们可以把地图上废弃的儿童游乐场粗一鲁地划掉,可以把一些我们熟悉的街道改建,可以让我们不认得自己的回忆,但你不能称一封信是死信。每一封找不到收件人的信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脆弱的信息。它意味着寻找、等待和一字一句。这个时代,愿意一字一句说给你听他的境况的人已经不多了。
为了一封信能够到达,我常常要追寻信封上寥寥几字的线索,依循着地址,人名,想要告诉他,你有一封很远的地方来的邮件。有时候会查到市政建设署,他们资料馆的接待已经对我十分厌烦了。有时候为了一封信跑了五六次,徘徊在大楼下遇到收件人的老邻居,但是却被告知收件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往生。还有些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收件人,他接过信,却冷冷地说,确定是我的邮件吗,这个名字我怎么会不记得。
是啊,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我把那些实在找不到收件人,原本要在碎纸机上处理掉的信件都背回了家,小心存放在一个纸盒里。这样看起来,它们很失落却又相互有所依靠。也许在夜晚,它们会相互打招呼,嘿,你要找谁,你从哪儿来?把失落归于一处,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今天退回专员室的几封新成员,准备放进纸盒,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红白蓝边信封。在这个世界上什麽最迷人?看着眼前这些散落在案的信,我想对事情执有偏见且有所相信的人最迷人。
寄往:东台市以林道1259号-3 小百无禁忌
来自:明尼苏达州考特郡苏美路361号 夏乐第
这个叫做夏乐第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写一封信来,而收件人我早已查过,没有任何线索。要寄达的那个地址,是上下两层的淡米色小楼,无人居住已经很多年了,据说上个月房主才突然出现要出一售这两层小楼,一经告示,很快售出。一切都很匆忙,并且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再次消失了,匆忙地让人怀疑。买下它的是两个刚毕业的学生,他们擦一拭着旧台灯得意地跟我说,这里将变成一家旧物专营店。我站在这间已经更换了主人的屋子里,夏乐第,你知道吗,大概我永远都无法帮你送出这些信了。原本的厅堂已经变成了货架,推挤着被时间遗弃的旧物。一间伤心的屋子。
在货架间穿梭,我选了一件,是一台八十年代美产老式电话录音机,跟我家里坏掉的那台一样,分外亲切,想起那些中学时候分明醒着却不愿接电话和女朋友冷战的日子来了。
“四百六十块。”那个戴眼镜的刚毕业的学生对我说。“这是原本房子里的旧东西,你要找的人没有找到,这就算作一个纪念吧。”
是啊,我搬着这台录音机离开那个地址的时候,仿佛觉得这是一个划上的句号了。
可是,这个叫做夏乐第的人却还在写信。把信放进纸盒后,我在杂物间找出了那台录音机,发现里面还有一盒磁带。
收拾妥当,我按下了播放键。
“你好,我是小百无禁忌,我现在不在家。请在“dee”一声之后留言,我会尽快答复你。”
“……”
“小百,是我。”
“今天是圣诞节,一九九一年的圣诞节。你的录音机磁带还没有用完吗,我常常担心哪一次拨过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嘿……我结婚了,在感恩节那天。”
这个声音她结婚了。
“你不要笑我,选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个男人。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安静,在我哭的时候不会问我为什么,只是牵我的手,好像你一样。他现在正在客厅里,跟一群人庆祝圣诞,推杯换盏地,简直不像一个读书人。我在屋外的草坪上给你打这个电话,从我这里看出去是一条很宽的路,住在左边的邻居姓美赛,右边的叫做赫胥黎,住右边的比较好听一些,对不对。他们房子里的灯都好亮,是你喜欢的暖暖的光。而今天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说到这里,这个声音哭了起来。
“小百,我好想念你。”
我看着夜间电视无声的画面,听着这个沙哑声音在一九九一年圣诞节晚上的哭泣。
“节日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因为我常常想,为什么不是和你?幸好人的大部份时间不是在节日里度过的,有时候我宁愿坐飞机,这样,飞到另一头的时间,还不是可以庆祝的时刻。如果你在,我想我愿意赶另一种相反的时差,让节日一直一直过下去。所以,现在我见到的狂欢跟快乐,对我来说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好像一首歌里面唱的那样,他们拥有的快乐,一年就这么一夜 ,一夜 就这么一些。加上吃晚饭的时间,十二三个小时罢了。”
“好久没有看到烟火了,我住的城市没有地方卖烟火。你还记得以前冬天的晚上我们去以林道的十字路口放烟火吗?你说,节庆时候硫磺的味道最好闻了。可我在这里找不到烟火,我也常常搬家,搬到下一处的时候我再找找看。”
这个声音居无定所。
“圣诞节假期之后,我和我先生要搬去塔林了,一个刚刚独立的国家,一爱一沙尼亚的塔林。我想我应该会喜欢那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仍然没有人回答她。
“因为这个国家的国旗中有你最喜欢的白色,象征吉祥、自一由 、光明和纯洁。这个国家的边界线长1445公里,加起来是十,你的幸运数字。”
收件人的幸运数字竟然是十。
“而我先生不愿去那里,据说那个地方男人都很短命,因为战争。可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今天是这个崭新国家的第一个圣诞节。”
“你住的地方下雪了吗?”
还没有。
“喂,时间过得好快。我今年二十七岁了,而你永远是二十三岁。以前,我总觉得你年纪比我大,我让着你。可是慢慢地,我就比你年长了。我是不是很傻,一直要找你。因为我想,如果我找你,你就会在啊。如果有一天,连我都不找你了,你就真的不在了。很多事物都是因为被寻找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我确定这个声音就是那个执有偏见的夏乐第。
“那么,就这样了?”
……
“圣诞快乐。”
这样寒冷的冬天,应该是一个适合下雪的场合。
这个夏乐第,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牙齿整齐吗,她养金鱼吗,她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吗?
我突然开始盼望一场正好的雪。最好在下雪的时候,正方形对三角形说,圣诞快乐。街女对街女说,圣诞快乐。灯对着影子说,黑夜对白昼说,健康对牙痛说,一个人对众人说,卡片对CD说,星星对滑翔机说,眼睛对耳朵说,秘密对秘密说,收讯天线对被淘汰的电视机说,花一瓣对花一蕊说,圣诞快乐,我将永远拥抱你。一个地址对另一个地址说,圣诞节对烟火说,纽扣对衣领说,原谅对背叛说,异乡人对没有拨的那串电话号码说,高音对无声音阶说,药丸对病人说,和平对战争说,消失对雕塑说,边界线对边界线说,红色对蓝色说,无能为力对别无选择说,一年一度对日历说,酒对梅子酱说,埃米尔对地图上仍然存在的南斯拉夫说,贫穷对渴望一个蛋糕的男孩说,答案对寻找说,永恒对谎言说——
——嘿,圣诞快乐,别无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