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刀刀
人人都说我跟二姑像。长得像、脾气像,身上那股子劲儿也像。这话从小听到大,真是叫人不一爱一听,因为二姑活一辈子,没落得什么好下场。直到我也一爱一上一个湖北男人,家里的空气如利箭在弦,绷得紧紧地,没人做声,估计所有人都琢磨着我是中了二姑的诅咒。再不然,就是二姑托了我的身一子,再活一遍。如果你相信鬼神之说,这故事才会变得有意思。
爷爷短命,留下八个娃,自己早早走了。恐怕是一性一事太多,伤了身一子,我暗暗这样想。无论如何,八卦爷爷一奶一奶一的床 第频繁,总归是不太好的。爷爷走了,家里又穷,娃娃又多,一奶一奶一虽然貌美如花,可村里上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接了这烂摊子。无奈之下,一奶一奶一把大姑送出去了。也就是说,卖了。大姑被送走的那天,所有人都哭天抢地。除了,二姑。二姑那时候十一二岁,站在村口扯着童声喊:“大闺,快快地走,走了千万别回来!”
人小主意大,二姑作为家里剩下的七个娃里最大的,义不容辞成了大领导。一奶一奶一下地干活,家里二姑掌事儿。早上挨个儿给弟弟妹妹穿衣服,丢几片菜叶子煮一大锅粥,用盛水的缸腌一缸子咸菜吃一个冬天。没有谁没挨过二姑的鞭子,谁推磨,谁喂猪,谁劈柴,都是安排好的。二姑的路子,不仅暴力,而且好战。最为人称道的是某一年,二姑跑去人家果园偷了苹果,被看门的狗咬掉了半截裤腿,硬是跑着把苹果送回家,抄了擀面杖回果园找人理论,讨了一条裤子的钱回家。
提起二姑,大家除了恐惧,还有一份敬重。在她成年之后,又多了一份憎恨。村里来了几个知青,人人都说二姑跟知青搞破鞋,钻了草堆儿。这是让家族蒙羞的事儿,假如那个破败的家庭也可以称之为家族的话。二姑倒是坦荡,碰着了说风凉话的人,她绝对不放过人家。她一不否认,二不觉羞,劈头盖脸就骂人家破烂玩意儿,说什么猪拱的一奶一子没人要,有本事你也去搭个知青。据说,那个知青永远穿着中山装,鼻子上挂着眼镜儿,手腕上带着手表,威风得紧。不管怎么有文化,有粮票,一奶一奶一愣是不同意。不仅一奶一奶一不同意,家里的娃娃也是贴着墙边儿走,生怕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一奶一奶一罚二姑的跪,二姑挺着直愣愣的双一腿坚决不跪。拳头落在她单薄的臂膀上,她咬着牙不哭不叫。后来,一奶一奶一没办法,干脆把二姑关了小黑屋,死活不让出门。弟弟妹妹也没人给她送饭,受人敬重的二姑成了破鞋。
最挑战家里人想象的是,二姑跟知青私奔了。当然,庄户人家不懂私奔,他们只说是跟人跑了。窗户未被利器所伤,只是窗外铁栏掰弯了,可见二姑是铁了心要走,天上掉下来的力气能让一个女人把铁栏掰弯。天蒙蒙亮,爸爸最先发现二姑不见了,顿时家里乱作一一团一 ,而后发出众人齐哭的声音,穿破了整个村子。这种声音只在谁家死了人的时候才会听到。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恭送二姑的仪式。而二姑也铁骨铮铮留了字条,上面恶狠狠地写着:“生死无关这家,永世不回此地。”这和当年她送给大姑的那句话一个意思。二姑的名字应该叫做逃离,在她看来逃离是唯一的出路。
二姑走后三姑当了家,没几年三姑嫁了人,四姑又当家,四姑会踩缝纫机,供了家里的三个男孩儿读书。直到大伯当了干部,爸爸进了大学,叔叔做了买卖,四姑才嫁人。那一年四姑正好三十岁。日子也就稳稳当当过起来了,婚嫁添子一个接一个的喜事儿,一年又一年,没人再提过二姑,这是大忌讳。
爸爸后来进了教育系统,刚好当年那批知青后来也入编了教育系统,多方联络,我爸坐上南下的火车,找到了二姑。那是湖北黄石,一个叫做铁山的地方。二姑已有一子,一操一着一口湖北话。她经营着一个小门市部,过得并不好。那个知青在湖北竟有一妻,这恐怕也是二姑始料未及的。无论怎样,知青迅速离婚了,娶了二姑。想必,这也得益于二姑强硬的一性一格。只是,一个教书匠加一个村妇的结合,养育三个孩子,压力也是巨大的。爸爸好话说尽,把家里越来越好的境况尽然讲述,二姑还是咬紧牙不回来。她说她怕了那个鬼地方。
大伯去世的时候,喊二姑回来奔丧,她不回来。一奶一奶一临去世的时候,撑着最后一口气给二姑打电话,老泪纵横地说:“娃儿,回来让我看一眼。”二姑还是没有回来。我爸说,二姑不是不想家,她是太看重自己当年说的那个狠话。真是个倔婆一娘一。
她说到做到,直到她死,她也不曾回过老家。二姑患的是癌症,我的暴发户叔叔开着小车载了一家人去看她。那时候,我正在武汉读大学,武汉距离黄石很近,我也就去了一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姑,这个传说中跟我长得像、脾气像、身上那股劲儿也像的女人。她躺在病床 上,已经骨瘦如柴,说话竟是洪亮无比,湖北话的狠劲儿倒是极为适合她。她跟我确实十分投缘,拉着我的手,摸一我的头发。她说:“你这小姑娘还真是跟我当年一模一样,你生的时代好,又会念书,能过好日子。姑姑我偏是喜欢文化人,下辈子我投胎自己做个文化人,不靠男人。”
她又说:“等我死了,骨灰给我带回老家,埋在家门口,给大家个警醒。可别再学我,离家千里,没人疼没人一爱一。”没多久,她就死了。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爸爸还是坚持按二姑的意思,把她带回了老家。下葬那天,爸爸掉了泪,语重心长跟我说,将来别嫁得太远,没好下场。我撇着嘴巴,翻白眼。
大学毕业之后,我开始写作,跟文化圈的男人们睡在一起。睡了很多个,遇到了一个特别喜欢睡的,正儿八经在一起。我严肃地告诉他,好好睡就娶了我。于是,他办理了离婚跟我严肃地睡在了一起。有一天,我问他,你哪儿人啊?他说,湖北的,怎么了?我笑着把二姑的故事讲给他听,并告诉他,我绝不会嫁到湖北。他笑了,问我,你死了想埋哪儿?我说,马尔代夫吧,带我走,永世不愿在中国。
听说,马尔代夫,只有海水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