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咪蒙
有很长时间我怀疑自己站错了位置。
不是站这里或者站那里的问题。
而是我可能失足掉入了某部小说里。
我可能在某部小说里已经住了一阵子了。
我身边发生过的很多事,比小说更扯淡。
上帝才该去写小说,丫的下手还挺重。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为保护活人,以及死者)
初中二年级的某个下午,语文老师没来上课。
两名警察从学校带走了他。他被判了六年刑。从此他不再是老师,而成为一个编号。
他姓程,26岁,个子不高,戴着细框眼镜,挺有书卷气。进了监狱,也是文艺范儿囚犯。
被逮捕的当天中午,他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冗长的说教。起因是我上课看小说,书被他没收了。平时言简意赅的他,患上了话痨症,从他的文学梦,说到我的作文水准,介绍我看《约翰·克里斯多夫》,叙述他当初第一次读这本书如何激动不已……我时不时轻微点头,内心很纠结:一会儿去学校旁的杂货店买哪种零食比较好。
周玉
我常去的杂货店是周玉家开的。她是我的同学,小学时我们就一个班了。那时我是学校大队长,每次去周玉家的杂货店买泡泡糖吃,她爸爸都不收钱。她爸爸有个招摇的酒糟鼻子,长得像童话里的坏蛋。他请我多跟周玉玩,带动她好好学习 。
我对他这个句子有点疑惑。到底是要我跟周玉玩,还是跟周玉一起学习 ?
我喜欢在她家写作业。她家就在杂货店的地下一层,想吃什么就上去拿。我的价值观很明确,吃零食不要钱的人生就是高级人生。我们以写作业的名义,聊班上的绯闻。我同时喜欢两个男生,成绩都特差长得都特好看;周玉暗恋品学兼优的学习 委员,她真深刻。
上了初中,我和周玉成了同桌。她长出了点曲线玲珑的趋势,是班上女生中最早一批来例假和穿胸罩的,我对她的发育速度既感到惊恐,又有点艳羡。
她变得一爱一学习 了,尤其喜欢语文课。买来《庞中华钢笔字帖》,刻苦练一习一 ,并且问我,每天练一小时,一年之后,是不是就能写得跟程老师一样好?程老师的板书确实漂亮,他习惯竖着写,从右往左,偶尔还夹杂几个繁体,彰显文化底蕴。
我要是能当上语文课代表就好了。周玉发布了她的人生理想。她一头扎进学科研究中,跟我聊的话题越来越高雅,比如除了“光陰似水岁月如梭”之外,还有哪些词组可以表示时间过得很快。
她不再参与我们女生的课间八卦。也不再告诉我,她喜欢谁了。
有一天,整个年级的师生前往市游泳馆上游泳课,周玉走在前面,一位女老师急匆匆地追上她,反复叮嘱:你不能游泳,千万不能下水。
老师没讲缘由。我们在打水仗,周玉坐在泳池旁边呆呆地看着。男同学恶作剧地泼些水在她身上,她拿了把伞挡着。伞是宝蓝色,她的连衣裙是鲜红的,裙摆延伸到水面,把一小片水都染红了,衬着她的白皮肤,像一幅撞色的水彩画。
13岁的她,怀孕了。
我
周玉怀孕的消息,是我们那个小城市一时之间的头条新闻,大人们只要聚在一起都在探讨这件事的细节。
当时我对男一女一交一 一配,理解得非常一抽一象。我想不通,为什么大人们可以晚上耍流一氓 ,白天假装没这回事,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呢。他们不为晚上的事感到羞愧吗?生理卫生课好不容易盼到讲一精一子和一卵一子那一章,女老师支支吾吾地宣布这节课大家自一习一 ,就这么算了。敷衍学生是不对的。
还是语文老师拓宽了我们的生理卫生知识。据说程老师的老婆怀有身孕,都快临盆了。他和周玉半年前就好上了,他们有时在教师办公室里搞,有时在学校旁的一个鸡棚里搞。
大人们是误会了“搞”这个动词还是误会了鸡棚?那个鸡棚我见过,也就一两平方米,能在那里面受一孕,他们俩也太坚毅了。
我努力回忆他们之间的一交一 流细节。周玉的周记本是上了锁的,每次发下来她都立即放进书包一皮里,保护严密。有一次她遮遮掩掩地打开周记本看程老师的评语,我偷瞄了一下,发现程老师给我们的评语一般都是一两行,给她的是几大段。我当时想,程老师太负责了,作文辅导这么详尽,有点感人。周玉看着那些评语,脸上露出害羞的神情,她上语文课常常有这种神情,我以为这是出自对老师的崇拜,没想过那叫含情脉脉。13岁的我,才知道学生和老师之间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一性一,那就是睡过了。
秦海兰
我们几个女生聊起周玉和程老师的事,高个子的秦海兰说,真可惜。
我们说是啊,周玉才13岁,跟我们一样大,大人都说她这辈子完了。
秦海兰说,我不是说周玉,我是说程老师。藏红花你们知道吗?堕胎的,周玉吃点这个不就没事了。
我们对她掌握了如此冷门的知识肃然起敬。
秦海兰留着利落短发,皮肤呈小麦色,带着山野之气。她成绩很烂,脏话讲得很好,词汇量特别大,说起“梭叶子”、“瓜麻批”这样的重磅词汇,毫不扭一捏。她家住在城郊,靠近一片桑园。到了夏天她会带着我去偷桑葚。我们拿着塑料袋,摘满一整袋,逃到安全地带,两个人的嘴唇都吃成紫色。
她说,你见过你爸一妈一性一交一 吗?
我被桑葚呛到,咳出紫色液体来。接着拼命摇头,头都差点摇断了。
我就见过。她说得很平静。我5岁多就见过了,我跟弟弟、还有爸一妈一都住在一个房间,爸一妈一以为我和弟弟睡着了,半夜爬起来乱搞,我吓坏了。我一妈一坐在我爸身上,关键是她太肥了,我只看到白花花的肉一起一伏,恶心死了。
肥肉上下翻飞惊涛骇一浪一——画面感太强了。
“我爸是个文盲,把打老婆当体育锻炼,我一妈一不一爱一他,却不能跟他离婚,因为要靠他养着。我以后绝不这样,一定会找自己最一爱一的人。”她的眼睛里溢出些光彩来,“其实,我挺羡慕周玉的,至少,程老师是有点喜欢她的。”
周玉
周玉的肚子并没有大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堕胎的。没过多久她就转学了。偶尔我会经过她家的杂货店,各种暖色调的小玩意,把柜台挤得满满的,绚烂中却透着诡异和清冷。像蒂姆·伯顿的电一影 。
我没有走进去。
几年之后我才遇见周玉,她远远地跟我打招呼,笑容灿烂。她高了,瘦了,更白了。穿着皮衣皮裤,看起来成熟又时髦。
她说我的笑声还是跟初中时一样。样子也没变。
怎么会没变呢。我明显更土了。
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关于大学关于我父母关于未来,看得出,她情绪高涨,我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这么久没去看她而抱歉。
还好,感觉她过得挺快乐。
“周玉吸毒,你知道吗。”大四寒假,跟初中死一党一 聚会,我聊起之前碰到周玉的事,却换来了这个问句。
真相是,周玉的父母替她办了转学之后,以为可以重启她的人生,没想到流言先行一步。所有人都知道了周玉曾经怀孕的事,在大家眼里,她就是个坏女孩。她也老老实实地照着坏女孩的路线走,仿佛不做出些什么,就会辜负大家的期待。她不断换男朋友,结一交一 的都是小混混。有个男朋友带着她吸毒,她家之前开杂货店赚的钱,都被她败光了。她爸爸最后悔的事,是当初不该告发程老师,是他公开这件事,害了自己的女儿。因为这层愧疚,父母不忍责备她。
不吸毒的时候,周玉挺乖一巧的。有一年春节,还给她爸一妈一买了张按摩椅,爸一妈一欣慰之余,计划着搬去成都,租个房子,让女儿换个环境,一切就会好起来。那天晚上,三个人都睡得很香,只是周玉没再醒过来。她死于吸毒过量。她的爸爸,一夜 白头。搭配酒糟鼻子,更像蒂姆·伯顿世界里的人物了。
秦海兰
程老师刚入狱,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6年后他出来,跟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孩结了婚。
那个女孩,就是秦海兰。
她一直喜欢程老师,没想到被周玉抢了先。在她眼里,周玉是幸运儿。程老师在监狱那几年,她长期去探望,痴心地等待。她甚至规划好两个人的未来,靠打工存了些钱,作为启动资金,等程老师出狱,两个人一起,在闹市区开了个小面馆,生意不错。
有些人以为程老师当初是因秦海兰入狱的,将之比作英国那场33岁女教师和12岁男学生的不伦恋,女教师刑满释放,两个人终成眷属。英国报纸标题是,他们真的在相爱,整个世界可以闭嘴了!
秦海兰和程老师会如何看待周玉的死呢。
我
程老师曾经对宋词颇有心得,上课时,常常随手在黑板上写几个名句,即兴讲解。他说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应该有感知的,却讲它们无心,有幽怨之意;山峰没有感知,却形容它们清癯苦闷,黄昏时分,酝酿一番雨意,更添惆怅。
这种时候,周玉总是一脸沉醉。她对程老师产生了爱情,我对姜夔产生了爱情。
大学时我选了中文系,专门写了一篇论文,剖析姜夔词的瘦硬风格,灵感的出处或许就在程老师的课堂上。
程老师教的是语文,可是,被他修改过的,何止是我们的作文和考卷。他修改了几个人的运行方向。很多时候,我们喜欢哪门课,考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都可能是某个老师修改后的结果。
周玉就这么被改没了。
和程老师的最后一次谈话中,他说我每次一交一 的周记,文风都挺怪的,这么怪下去,说不定能当个作家。
我写下这个故事,尽量不怪,还原现实。
看过的人都说,好怪,假的吧。
或许它还不够真实,因为真实可能更为惨烈。
初中历史老师说,周玉出事不久后,他从秦海兰的书包一皮里搜出一张中医处方,她承认是自己吃的。方子里包一皮括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