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黄昏,老一胡一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看。我和祖父也来了。
小一团一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
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她就起来了,她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
还没有弹,她的婆婆就来了,就说:
“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风什么?”
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
我问祖父她为什么不让她玩?
祖父说:
“她有病。”
我说:
“她没有病,她好好的。”
于是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一开了。
掀一开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
她一起来,她的婆婆又来了。又把她给蒙了起来说:
“也不怕人家笑话,病得跳神赶鬼的,哪有的事情,说起来,就起来。”
这是她婆婆向她小声说的,等婆婆回过头去向着众人,就又那么说:
“她是一点也着不得凉的,一着凉就犯病。”
屋里屋外,越张罗越热闹了,小一团一圆媳妇跟我说:
“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说着的时候,好像说着别人地一样。
果然,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一娘一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地小一团一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
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
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
我跟祖父说:
“小一团一圆媳妇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一团一圆媳妇没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一团一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
(小一团一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
(现在她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从大缸里抬出来,给她浇一点冷水。这小一团一圆媳妇一昏过去,可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怜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还主张着“用热水浇哇!用热水浇哇!”的人,现在也心痛起来。怎能够不心痛呢,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会工夫就死了。)
小一团一圆媳妇摆在炕上,浑身像火炭那般热,东家的婶子,伸出一只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一娘一也伸出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都说:
“哟哟,热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说,水太热了一点,有的说,不应该往头上浇,大热的水,一浇哪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谈说之间,她的婆婆过来,赶快拉了一张破棉袄给她盖上了,说:
“赤身一裸一体羞不羞!”
(小一团一圆媳妇怕羞不肯脱一下衣裳来,她婆婆喊着号令给她撕下来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感觉了,婆婆反而替她着想了。)
(大神打了几阵鼓,二神向大神对了几阵话。看热闹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
虽然不知道下文如何,这小一团一圆媳妇到底是死是活。但却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不无所得的。)
有的竟觉得困了,问着别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横锣,说他要回家睡觉去了。
(大神一看这场面不大好,怕是看热闹的人都要走了,就卖一点力气叫一叫座,于是痛打了一阵鼓,喷了几口酒在一团一圆媳妇的脸上,从腰里拿出银针来,刺着小一团一圆媳妇的手指尖。)
不一会,小一团一圆媳妇就活转来了。
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一精一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一精一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
(果然的,小一团一圆媳妇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热水一烫,就又大声地怪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这时候,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总算让大家压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
这次她被抬出来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往外吐着水。
(于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就都一齐围拢过去,都去设法施救去了。
她们围拢过去,看看有没有死?(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
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
(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