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连天地响。
说那小一团一圆媳妇若再去让她出马,她的命就难保了。所以请了不少的二神来,设法从大神那里把她要回来。
(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于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邪令。
(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
(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做“替身”,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
(周三一奶一奶一则主张给她吃一个全一毛一的鸡,连一毛一带腿地吃下去,选一个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来,让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鸡叫,再把她从被子放出来。
她吃了鸡,她又出了汗,她的魂灵里边因此就永远有一个鸡存在着,神鬼和一胡一仙黄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传说鬼是怕鸡的。
(据周三一奶一奶一说,她的曾祖母就是被一胡一仙抓住过的,闹了整整三年,差一点没死,最后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闹别的病了。她半夜里正做一个噩梦,她正吓得要命,她魂灵里边的那个鸡,就帮了她的忙,只叫了一声,噩梦就醒了。她一辈子没生过病。说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还能够拿着花线绣花,正给她小孙子绣花兜肚嘴。绣着绣着,就有点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着门扇就打一个盹。这一打盹就死了。
(别人就问周三一奶一奶一: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可不是……你听我说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后来没有办法,给她打着一口棺材也是坐着的,把她放在棺材里,那脸色是红朴朴的,还和活着的一样……”
(别人问她: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哟哟!你这问的可怪,传话传话,一辈子谁能看见多少,不都是传话传的吗!”
(她有点不大高兴了。
(再说西院的杨老太太,她也有个偏方,她说黄连二两,猪肉半斤,把黄连和猪肉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压成面,用红纸包分成五包包起来。每次吃一包,专治惊风,掉魂。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虽然一团一圆媳妇害的病可不是惊风,掉魂,似乎有点药不对症。但也无妨试一试,好在只是二两黄连,半斤猪肉。何况呼兰河这个地方,又常有卖便宜猪肉的。虽说那猪肉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么关系。
“去,买上半斤来,给她治一治。”
(旁边有着赞成的说: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
(她的婆婆也说:
“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于是一团一圆媳妇先吃了半斤猪肉加二两黄连。
(这药是婆婆亲手给她焙的。可是切猪肉是他家的大孙子媳妇给切的。那猪肉虽然是连紫带青的,但中间毕竟有一块是很红的,大孙子媳妇就偷着把这块给留下来了,因为她想,一奶一奶一婆婆不是四五个月没有买到一点晕腥了吗?于是她就给一奶一奶一婆婆偷着下了一碗面疙瘩汤吃了。
(一奶一奶一婆婆问:
“可哪儿来的肉?”
(大孙子媳妇说: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孙子媳妇给你做的。”
(那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是在灶坑里边搭起瓦来给她焙药。一边焙着,一边说:
“这可是半斤猪肉,一条不缺……”
(越焙,那猪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猫嗅到了香味而来了,想要在那已经焙好了的肉干上攫一爪,它刚一伸爪,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用手打着那猫,一边说:
“这也是你动得爪的吗!你这馋嘴巴,人家这是治病呵,是半斤猪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个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这不知好歹的。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药焙好了,压碎了就冲着水给一团一圆媳妇吃了。
(一天吃两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药还没有再吃,还有三包压在灶王一爷板上,那些传偏方的人就又来了。
(有的说,黄连可怎么能够吃得?黄连是大凉药,出虚汗像她这样的人,一吃黄连就要泄一了元气,一个人要泄一了元气那还得了吗?
(又一个人说: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过不去两天就要一命归一陰一的。”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说:
“那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就慌忙的问:
“吃了没有呢?”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刚一开口,就被他家的聪明的大孙子媳妇给遮过去了,说:
“没吃,没吃,还没吃。”
(那个人说:
“既然没吃就不要紧,真是你老一胡一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点没有摊了人命。”
(于是他又给出了个偏方,这偏方,据他说已经不算是偏方了,就是东二道街上“李永春”药铺的先生也常常用这个方单,是一用就好的,百试,百灵。无管男、女、老、幼,一吃一个好。也无管什么病,头痛、脚痛、肚子痛、五脏六腑痛,跌、打、刀伤,生疮、生疗、生疖子……
(无管什么病,药到病除。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人们越听这药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
(他说: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缭乱,又恢复到了青春。”
“年轻的人吃了,力气之大,可以搬动泰山。”
“妇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岁可以拉弓,九岁可以射箭,十二岁可以考状元。”
(开初,老一胡一家的全家,都为之惊动,到后来怎么越听越远了。本来老一胡一家一向是赶车拴马的人家,一向没有考状元。
(大孙子媳妇,就让一些围观的闪开一点,她到梳头匣子里拿出一根画眉的柳条炭来。
她说:
“快请把药方开给我们吧,好到药铺去赶早去抓药。”
(这个出药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药铺的厨子。三年前就离开了“李永春”那里了。三年前他和一个妇人吊膀子,那妇人背弃了他,还带走了他半生所积下的那点钱财,因此一气而成了个半疯。虽然是个半疯了,但他在“李永春”那里所记住的药名字还没有全然忘记。
(他是不会写字的,他就用嘴说:
“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藏红花二钱。川贝母二钱,白术二钱,远志二钱,紫河车二钱……”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头顶一冒汗,张口就说红糖二斤,就算完了。
(说完了,他就和人家讨酒喝。
“有酒没有,给两盅喝喝。”
(这半疯,全呼兰河的人都晓得,只有老一胡一家不知道。因为老一胡一家是外来户,所以受了他的骗了。家里没有酒,就给了他两吊钱的酒钱。那个药方是根本不能够用的,是他随意一胡一说了一阵的结果。)
一团一圆媳妇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据他家里的人说,夜里睡觉,她要忽然坐起来的。看了人她会害怕的。她的眼睛里边老是充满了眼泪。这一团一圆媳妇大概非出马不可了。若不让她出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这种传说,一传出来,东邻西邻的,又都去建了议,都说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有的说,让她出马就算了。有的说,还是不出马的好。
年轻轻的就出马,这一辈子可得什么才能够到个头。
(她的婆婆则是绝对不赞成出马的,她说:
“大家可不要错猜了,以为我订这媳妇的时候花了几个钱,我不让她出马,好像我舍不得这几个钱似的。我也是那么想,一个小小的人出了马,这一辈子可什么时候才到个头。”
(于是大家就都主张不出马的好,想偏方的,请大神的,各种人才齐聚,东说东的好,西说西的好。于是来了一个“一抽一帖儿的”。
(他说他不远千里而来,他是从乡下赶到的。他听城里的老一胡一家有一个一团一圆媳妇新接来不久就病了。经过多少名医,经过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赶来看看,万一要用得着,救一个人命也是好的。
(这样一说,十分使人感激。于是让到屋里,坐在一奶一奶一婆婆的炕沿上。给他倒一杯水,给他装一袋烟。
(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高,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黄瘦。到近来就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一娘一婆婆就接着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一团一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一抽一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这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
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得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
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许是我把她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索练子把你锁起来。她就吓得直叫。大仙家也看过了,说是要她出马。一个一团一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一陽一接来,这一路的盘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
可是百般地不见好,将来谁知道来……到结果……”
(不远千里而来的这位一抽一帖儿的,端庄严肃,风尘仆仆,穿的是蓝袍大衫,罩着棉袄。头上戴的是长耳四喜帽。使人一见了就要尊之为师。
(所以一奶一奶一婆婆也说:
“快给我二孙子媳妇一抽一一个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一抽一帖儿的一看,这家人家真是诚心诚意,于是他就把皮耳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了。
(一摘下帽子来,别人都看得见,这人头顶上梳着发卷,戴着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别人正想要问,还不等开口,他就说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来是为的奔向山东的泰山去,谁知路出波折,缺少盘程,就流落在这呼兰河的左右,已经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问他,既是道人,为什么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说:
“你们哪里晓得,世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这地方的警察特别厉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说三问四。他们那些叛道的人,无理可讲,说抓就抓,说拿就拿。”
(他还有一个别号,叫云游真人,他说一提云游真人,远近皆知。无管什么病痛或是吉凶,若一一抽一了他的帖儿,则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说他的帖法,是张天师所传。
(他的帖儿并不多,只有四个,他从衣裳的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往外摸,摸出一帖来是用红纸包着,再一帖还是红纸包着,摸一到第四帖也都是红纸包着。
(他说帖下也没有字,也没有影。里边只包着一包药面,一包红,一包绿,一包蓝,一包黄。一抽一着黄的就是黄金富贵,一抽一着红的就是红颜不老。一抽一到绿的就不大好了,绿色的是鬼火。一抽一到蓝的也不大好,蓝的就是铁脸蓝青,张天师说过,铁脸蓝青,不死也得见阎王。
(那一抽一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让病人的亲人伸出手来一抽一。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想,这倒也简单、容易,她想赶快一抽一一帖出来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来个大概。不曾想,刚一伸出手去,那云游真人就说:
“每帖十吊钱,一抽一着蓝的,若嫌不好,还可以再一抽一,每帖十吊……”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可不是白一抽一的,十吊钱一张可不是玩的,一吊钱捡豆腐可以捡二十块。
三天捡一块豆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捡一块,一个月捡三块,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
她又想,三天一块豆腐,哪有这么一浪一费的人家。依着她一个月捡一块大家尝尝也就是了,那么办,二十块豆腐,每月一块,可以吃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就是一年半还多两个月。
(若不是买豆腐,若养一口小肥猪,经心地喂着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个月,那就是多少钱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说就是不买猪,买鸡也好,十吊钱的鸡,就是十来个,一年的鸡,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个蛋,多少钱!就说不卖鸡蛋,就说拿鸡蛋换青菜吧,一个鸡蛋换来的青菜,够老少三辈吃一天的了……何况鸡会生蛋,蛋还会生鸡,永远这样循环地生下去,岂不有无数的鸡,无数的蛋了吗?岂不发了财吗?
(但她可并不是这么想,她想够吃也就算了,够穿也就算了。一辈子俭俭朴朴,多多少少积储了一点也就够了。她虽然是一爱一钱,若说让她发财,她可绝对的不敢。
(那是多么多呀!数也数不过来了。记也记不住了。假若是鸡生了蛋,蛋生了鸡,来回地不断的生,这将成个什么局面,鸡岂不和蚂蚁一样多了吗?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头痛。
(这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从前也养过鸡,就是养了十吊钱的。
她也不多养,她也不少养。十吊钱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钱买了十二个小鸡仔,她想:这就正好了,再多怕丢一了,再少又不够十吊钱的。
(在她一买这刚出蛋壳的小鸡子的时候,她就挨着个看,这样的不要,那样的不要。
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脑门上带点的又不要。她说她亲一娘一就是会看鸡,那真是养了一辈子鸡呀!年年养,可也不多养。可是一辈子针啦,线啦,没有缺过,一年到头麻花过钱,都是拿鸡蛋换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认货,什么样的鸡短命,什么样的鸡长寿,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说这样的鸡下蛋大,那样的鸡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里了。
(她一边买着鸡,她就一边怨恨着自己没有用,想当年为什么不跟母亲好好学学呢!
唉!年青的人哪里会虑后事。她一边买着,就一边感叹。她虽然对这小鸡仔的选择上边,也下了万分的心思,可以说是选无可选了。那卖鸡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鸡,她通通地选过了,但究竟她所选了的,是否都是顶优秀的,这一点,她自己也始终把握不定。
(她养鸡,是养得很经心的,她怕猫吃了,怕耗子咬了。
她一看那小鸡,白天一打盹,她就给驱着苍蝇,怕苍蝇把小鸡咬醒了,她让它多睡一会,她怕小鸡睡眠不足,小鸡的腿上,若让蚊子咬了一块疤,她一发现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来给小鸡来擦。她说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将来是公鸡,就要长不大,是母鸡就要下小蛋。小鸡蛋一个换两块豆腐,大鸡蛋换三块豆腐。
(这是母鸡。再说公鸡,公鸡是一刀菜,谁家杀鸡不想杀胖的。小公鸡是不好卖的。
(等她的小鸡,略微长大了一点,能够出了屋了,能够在院子里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时候,她就把它们给染了六匹红的,六匹绿的。都是在脑门上。
(至于把颜色染在什么地方,那就先得看邻居家的都染在什么地方,而后才能够决定。邻居家的小鸡一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脑门上。邻居家的若染在了脑门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个地方,染在一个地方可怎么能够识别呢?你家的跑到我家来,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么岂不又要混乱了吗?
(小鸡上染了颜色是十分好看的,红脑门的,绿脑门的,好像它们都戴了花帽子。
好像不是养的小鸡,好像养的是小孩似的。
(这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从前她养鸡的时候就说过:
“养鸡可比养小孩更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蚊子咬咬,臭虫咬咬,那怕什么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没有个疤拉疖子的。没有疤拉疖子的孩子都不好养活,都要短命的。”
(据她说,她一辈子的孩子并不多,就是这一个儿子,虽然说是稀少,可是也没有娇养过。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块。
(她说:
“不信,脱了衣裳给大家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块。真不是说,我对孩子真没有娇养过。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养活孩子可不是养活鸡鸭的呀!养活小鸡,你不好好养它,它不下蛋。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豆腐,小的换两块豆腐,是闹玩的吗?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次,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仔,她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她说:
“我为什么不打他呢?一个鸡子就是三块豆腐,鸡仔是鸡蛋变的呀!要想变一个鸡仔,就非一个鸡蛋不行,半个鸡蛋能行吗?不但半个鸡蛋不行,就是差一点也不行,坏鸡蛋不行,陈鸡蛋不行。一个鸡要一个鸡蛋,那么一个鸡不就是三块豆腐是什么呢?眼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儿能够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气,我想起来就打,无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后来打出一场病来,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说哭就哭。可是我也没有当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饭勺子敲着门框,给他叫了叫魂。没理他也就好了。”
(她这有多少年没养鸡了,自从订了这一团一圆媳妇,把积存下的那点针头线脑的钱都花上了。这还不说,还得每年头绳钱啦,腿带钱的托人捎去,一年一个空,这几年来就紧得不得了。想养几个鸡,都狠心没有养。
(现在这一抽一帖的云游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钱。若是先不提钱,先让她把帖一抽一了,哪管一抽一完了再要钱呢,那也总算是没有花钱就一抽一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一抽一帖的人,帖还没让一抽一,就是提到了十吊钱。
(所以那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觉得,一伸手,十吊钱,一张口,十吊钱。这不是眼看着钱往外飞吗?
(这不是飞,这是干什么,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影子也看不见。还不比过河,往河里扔钱,往河里扔钱,还听一个响呢,还打起一个水泡呢。这是什么代价也没有的,好比自己发了昏,把钱丢一了,好比遇了强盗,活活地把钱抢去了。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差一点没因为心内的激愤而流了眼泪。她一想十吊钱一帖,这哪里是一抽一帖,这是一抽一钱。
(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她赶快跑到脸盆那里去,把手洗了,这可不是闹笑话的,这是十吊钱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一爷那里祷告了一翻。祷告完了才能够一抽一帖的。
(她第一帖就一抽一了个绿的,绿的不大好,绿的就是鬼火。
她再一抽一一一抽一,这一帖就更坏了,原来就是那最坏的,不死也得见阎王的里边包着蓝色药粉的那张帖。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一见两帖都坏,本该抱头大哭,但是她没有那么的。自从一团一圆媳妇病重了,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又加上已经左次右番的请一胡一仙、跳大神、闹神闹鬼,已经使她见过不少的世面了。说话虽然高兴,说去见阎王也不怎样悲哀,似乎一时也总像见不了的样子。
(于是她就问那云游真人,两帖一抽一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个方法可以破一破?云游真人就说了:
“拿笔拿墨来。”
(她家本也没有笔,大孙子媳妇就跑到大门洞子旁边那粮米铺去借去了。
(粮米铺的山东女老板,就用山东腔问她:
“你家做啥?”
(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这四个字,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一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一模一样,好像一母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
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一奶一奶一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白面十多吊钱一斤。都是用黄米饭粒来黏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黄黏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
于是掀一开一团一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脱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也怕贴不住,阎王一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一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
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一爷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
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的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一奶一奶一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一爷不但要捉一团一圆媳妇去,还要捉了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脚心,这不是虐一待,这是什么,婆婆虐一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一胡一家的婆婆虐一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一胡一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一毛一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一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的给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一团一圆媳妇把袜子再脱一下来,用笔在那疤痕上一画,阎王一爷就看不见了。当场就脱一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
一边画着还嘴里嘟嘟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满头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一抽一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一抽一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这钱养鸡,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鸡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来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一抽一了,字也写了,要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黄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为着这点豆子,那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春”药铺,去买过二两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豆子的时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在乎,把刺拔一出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豆子还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睡了一一夜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一娘一娘一,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
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觉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一奶一奶一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一妈一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一妈一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
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大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舍,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一胡一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的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缝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豆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东瓜似的了。
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一精一瘦的两只手,一伸出来和鸡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睛和嘴都干,脸也发烧,身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母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一奶一奶一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她母亲去买红花,她们家住的是南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一妈一去要钱去。祖母说:
“拿你一奶一奶一的钱先去买吧,你一妈一好了再还我。”
(祖母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瞭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母亲的旁边,儿子说:
“一妈一,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母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说:
“哟!这小鬼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有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
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着想着,因为手上涂了酒觉得凉爽,就要睡一觉,又加上烧酒的气味香扑扑的,红花的气味药忽忽的。她觉得实在是舒服了不少。于是她一闭眼睛就做了一个梦。
(这梦做的是她买了两块豆腐,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么钱买的呢?就是用买红花剩来的钱买的。因为在梦里边她梦见是她自己去买的红花。她自己也不买三吊钱的,也不买两吊钱的,是买了一吊钱的。在梦里边她还算着,不但今天有两块豆腐吃,哪天一高兴还有两块吃的!三吊钱才买了一吊钱的红花呀!
(现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钱给了云游真人。若照她的想法来说,这五十吊钱可该买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没有想,一方面因为一团一圆媳妇的病也实在病得缠一绵,在她身上花钱也花得大手大脚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云游真人的来势也过于猛了点,竟打起抱不平来,说她虐一待一团一圆媳妇。还是赶快地给了他钱,让他滚蛋吧。
(真是家里有病人是什么气都受得呵。一团一圆媳妇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满心的冤屈,想骂又没有对象,想哭又哭不出来,想打也无处下手了。
(那小一团一圆媳妇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一团一圆媳妇刚来的时候,那就非先抓过她来打一顿再说。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一团一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一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一团一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一团一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一团一圆媳妇了。
(有一娘一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一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
(惟独打这小一团一圆媳妇是一点一毛一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一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
(可是这小一团一圆媳妇,一打也就吃不下饭去。吃不下饭去不要紧,多喝一点饭米汤好啦,反正饭米汤剩下也是要喂猪的。
(可是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荣的日子了,那种自一由的日子恐怕一时不会再来了。
现在她不用说打,就连骂也不大骂她了。
(现在她别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里总有一个一陰一影,她的小一团一圆媳妇可不要死了呵。
(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牙根,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一齐会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为什么连一个一团一圆媳妇的命都没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虽然没有吃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着。虽然不怎样拜庙烧香,但四月十八的庙会,也没有拉下过。一娘一娘一庙前一把香,老爷庙前三个头。哪一年也都是烧香磕头的没有拉过“过场”。虽然是自小没有读过诗文,不认识字,但是“金刚经”“灶王经”也会念上两套。虽然说不曾做过舍善的事情,没有补过路,没有修过桥,但是逢年过节,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虽然过日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一块豆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白白的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乱。
“都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临头,瞎想一阵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自己劝着自己就又忍着眼泪,咬着牙根,把她那兢兢业业的,养猪喂狗所积下来的那点钱,又一吊一吊的,一五一十的,往外拿着。
(东家说看着个香火,西家说吃个偏方。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样样都已经试过。钱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样见效。
(那小一团一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一陰一间的花姐,阎王一奶一奶一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一陰一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一团一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一腿上拧着她。日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一团一圆媳妇的大一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一陰一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一团一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一娘一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一胡一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一胡一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一床一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满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满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这首歌还配上了从东洋流来的乐谱,使当地的小学都唱着。这歌不止这两句这么短,不过只唱这两句就已经够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听了能够引起一种自负的感情来,尤其当清明植树节的时候,几个小学堂的学生都排起队来在大街上游行,并唱着这首歌。
使老百姓听了,也觉得呼兰河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开口说话就“我们呼兰河”;那在街道上捡粪蛋的孩子,手里提着粪耙子,他还说“我们呼兰河!”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什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了他的。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
(老一胡一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一团一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一胡一家一团一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