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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愁记

闲愁记

却说上回唐君毅来日本讲学,那十几天里,正值珍又在吃冤枉官司,我每隔一日到立川警察署拘留所去看她,送饭菜与换洗的衣裳。可是我没有对朋友说起,除非听者三请。我不说,是因为庄严,若说是因为慈悲。

那天正午我在东京车站送水野社长回名古屋,看他火车开走之後,想着珍的事,心里郁怒不知所适,忽然想到了去尾崎士郎家。但是到了尾崎家,亦只主客相对坐了一回,前厅里与院子里皆是晴陽好天气。我仍怕打搅他写文章,吃了茶就告辞出来了。经过大森驿前,我还进去一家书店里与那店员森冈小姐挨拶。去年除夕第一次去尾崎家,承她领路,步行一直把我送到。记得那时她穿大红那里他就这样说。连前次检事看了他的调书,也当着珍的面问他道、「这岂不是奇怪!」珍只因被李小宝牵累过一回,那麻药取缔官就不时要来我家坐坐,探问华侨的行动。他向我说他到别的华侨人家,他们都说他是好人。又威吓我道、「此地的中国人都在我掌握中,不论他是谁,我有绝对的权力对付他!」他这又是没有法律常识的话。而他还对我说教麻药的祸害。

但是我仍好言好语对他,恐怕吃亏。也想若得事过境迁,忘怀了也就算了。我不想法律起诉,对簿公庭,因为我不愿与这样的小人平等,而且我不惯乞援,那怕是向法律乞援。我已生气过不止一次。我是想过很久的。那天我带同池田去办 涉,一种决心那样的断然,而又彷佛是偶然的行动。那麻药取缔官在外面办公厅,看见我进所长室,即刻跟进来,当是可以监视我说话,不防我会当着所长与他的面,把他的行为及他说过的话,一桩一桩都对证出来,毫无容赦的叱责他,也给他知道知道大人的威力煞气是这样的,简直使他没有可以遮拦隐蔽。他站在那里,脸相就像中国戏里扮的牢头禁子,白鼻头、眼睛只是两个小黑洞、翘 须。

我虽自己亦曾当过法制局长,但对法官警察一直有想狎侮之意,原来他们所奉为尊严的东西,一旦遇上了东或麦克阿瑟就会不过是一场滑稽,而我是连东与麦克阿瑟都看得是可以被扫荡的。前次为珍的事,我到警视厅乾证辩护,说话中间,几次被警官厉声一喝,当下我惟默然,一面却不禁观看他,见他写写口供,掏出一包皮新生牌香烟放在桌上,一时我竟为那廉价的香烟与他的贫穷伤心。威严峻烈原可以成为好,连贫贱亦可以成为好,但总不是像他这样的。当然我也没有对他傲慢。

幸得珍的麻烦亦到底清结了。今日凭栏看楼前梅花,依然人世自有清华贵气。炖煌壁画展览会在东京开,我偕珍去看。南北朝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炽烈泼辣,西域的无明的东西都做了汉文明的薪火。还有是隋唐的,其中一幅宋国夫人归朝图,乘马,帽上两朵金花,骑从者捧巾奁,焚香,马前一队管弦,女子十数人在舞,有点像秧歌舞。我看之不厌,觉得这真是美,亦看看珍,而且不禁要以彼时比起现代,以今人比起昔人来了。

有一年秋天,我偕池田到小田原演说,翌朝本地人陪同参拜箱根神社,观丰音乐,如传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调,有相通处,所以今天我听了觉得它好。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青,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懮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沈、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麽工夫,焉知一个人生於天下的懮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麽宋儒。我宁是喜能乐里演的义经出亡至渡头一出。义经於源平战争中,勋略盖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赖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戏里锦衣佩剑,以小孩扮,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泪,然而这是真的。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後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麽,却睨见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唻,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会得倒茶吃!」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不写文章,只顾看珍。我说珍是插雉鸡的强盗婆,珍道、「那麽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珍又问我不找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珍道、「也许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的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珍看了,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後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玲离开大陆 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象,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陪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 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玲一来信,我未 涂,她倒先 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少好!」我说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莎哟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知的民族,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

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珍笑道、「你呀,是要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玲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珍看了,受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www.kungua.net)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珍道、「不会的」。我道、「怎麽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信,你就一概不看」。

珍道:「你与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後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懮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王羲之有自誓文,新年我若亦有所誓,即是要做一个现代的文明人,不受委屈。共产国家为了要建设现代产业,真使人眼泪落到饭碗里,委屈是不必说了。美国的情形较好,但是亦如张玲的,他们画报里的小孩有苹果与牛,你要就只可选择这个,我看了不知如何总觉得委屈。一次灯下我写信给君毅,忽然想起伯夷,觉得自己的心意竟是像他,可是无从说起。

共产革命算得什麽呢?它不过是在产业落後国,要把资本主义先进国两三百年以来於各阶段所做的,使用隶劳动、牺牲农村为工业、及掠夺殖民地等等,於三数十年的短期间内,压缩的、综合的、以强力来加速达成。而现在是共产国家对民主 国家的形势已在走向核兵器的大战。

西洋人对於世界的前途本来看得黯淡。中国人看历史,是由小康之世到大同之世,将来有朝一日是天下为公。日本人亦说历史弥荣。可是西洋人说世界末日。这就是西洋人对於核兵器战争的劫数,缺乏道德的力量。他们虽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但那只是一种知识,不像中国人的礼运与日本人的弥荣是生在情意里。西洋人的情意是基督教的末日审判。

他们说要禁止核兵器,有如上帝的禁果 决不可尝,潘多拉的禁箱决不可开,然而那两次都犯了禁,这一次看来也难保。托尔斯泰有说、一个骑脚踏车的生手,全副注意力对付前面的障碍物,念念於「闯不得的呀!闯不得的呀!」如此就偏偏闯上了。西洋人原来是不能与物相忘。

人情不能因为核兵器战争的恐怖是无限的,而放弃了每天例行的有限的生活。如今美国与苏俄即如此不肯放弃外 的有限的争点。他们随时在说虽大战亦在所不辞。读苏俄国防部的核兵器战争典,竟是和往常的步兵典一样的有确信。现代人的营营,可比洋老鼠,你给它踏轮,它就踏得来有心有想,单单行为即是生命的现实。

原来无明的东西毕竟是无常。前一晌我看了电影 沛丽,沛丽是一只小栗鼠,洪荒世界里雷火焚林,山洪暴发,大雪封山,生命只是个残酷。它随时随地会遇上敌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於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脚相戏击为对舞,万死余生中得此一刻思无邪的恋,仍四面都是危险,叫人看着真要伤心泪下。众生无明,纵有好处,越见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没有委屈。

现在原子能时代的就是这样的蛮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风潮。我有时在电车上看看广告画,画的绅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就像栗鼠的眼睛。又或是夸张细肢体,使人联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车厢里的乘客男女,忽觉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学上亦皆可以成立,宁是这两足动物的自古以来被欣赏赞美,几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记得往时住在杭州小客栈里,卧看墙上水渍,皆成车服美人,不像现在的看人反为皆成昆虫禽兽 之形。

以此我非常懮伤。有一部日本电影 ,是恐怖片子,廉价的花纸与木板搭的舞场,粉红肉体的酒吧女,在桥底下陰沟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来赶快打水洗面,可比方才是到园子里走走,被蛛丝黏住了。现代世界是这样的不乐意,或许核兵器的战争也不过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铅华与蛛丝。可是现代人能像三国周郎赤壁的风流 人物,谈笑不惊麽?

因斯坦与罗素,都说核兵器的世界大战是不可能防止,而且也来不及防止了。罗素要英国人宁可降伏,像以色列人的在埃及为隶四百年,亦还可以有历史。他这意见人们当然是听不进。他若把这回的战争人类有全灭的可能的话再说,也知听的人怕烦,但是说说他自己总可以,他道、「一九六二年我九十岁,其时世界上的报纸将登载,英国的数理哲学家罗素死亡的消息。」他是把大战爆发看得这样近。

现代的人类纵有诸般不好,但若就此全灭了,到底是冤屈的。这一晌我久久心里解不开,原来也是为这件事自己对答不上来。我几次甚至想到要自杀,因为至今为止人类的历史若被证明了竟是这样的不庄严。而同时我亦冷静地把一部放射能的试写电影 都看完了。这部电影 是记录的日本几个大学把放射能施於鸠与金鱼的试验,与广岛长崎医院里放射能病人的容态对照,中山优与池田可是中途不忍再看,离开戏院了。

以此我亦懂得释迦与基督的哀痛,他们都是面对着人类的大劫数,一个悟得了解脱,一个则恳求上帝拯救。可是现在的问题比他们那时候的更严重,核兵器的战争把人类全灭了,那就无论涅乐或上帝乃至中国人的天亦一概没有了。天亦是因人而才有的。历史至今是无明的东西无常,文明则有常,这回可是一概全灭,从来的破无明,说文明,皆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吕仙学点金,闻说五百年後还为铅锡,遂不欲学。若文明亦有朝一日顿成灰尘,我亦宁可自始即不要这样的文明了。所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吕仙,是以此一念,故其道成,得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

释迦於其所悟得,要人为此出家,好奉持不失,基督亦离去世俗,专为奉行其所谓主的道,他们对於大法,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认真郑重到如此,乃至屈原的问天问渔父,上下而求索,近来我都同情。但是我亦仍旧不喜,仍旧不服。倒是孔子说的对、「未知生,焉知死。」世界上惟有中国人不把死当作一个问题,以宗教或哲学来解决,而只有丧礼与祭礼,丧礼与祭礼乃是生人的行事。原来核兵器时代的劫数亦不能作为一个问题的。现在是惟中国的事尚有得可以想,此外印度亦大概可以避劫。日本危险,日本民族有一种悲,使人心里解不开。

若把核兵器战争的毁灭当作一个问题,那是怎麽思省也不能有解决方法的。可思省的只有是今天的生人的行事。事实上现在一般人都是只顾目前,罗素的警告也无用,你尽管骂他们没有出息。但若真有大办法,亦只能从思省眼前现实生活而来。汉朝的话讲到人生如朝露,圣贤不能度,要求不死术,多为药所误,结句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这就是知生为上,此外不但罗素的警告无用,乃至虽释迦基督复出,亦是不能度,而裁军会议与巨头会谈则多是乱用药罢了。

世界各民族皆有死的问题,连日本亦有伊奘诺尊追亡妻入於黄泉之说,可是中国文明能没有死的问题。

近来我曾经费尽心力亦发见不出解决核兵器时代人类全灭的问题,但亦到底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应把毁灭作为问题。我倒是「今日相聚,皆当喜欢」,知者与短见者原来似是而非。

如此,我今且来逍遥游,游於日本。屈原的「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是将上下而求索,我可是亦不为求索解答。

一年暑天,我偕池田参拜伊势神宫。那里溪山回环,及行至神宫入口处,则豁然敞陽旷远,如朝廷的开向万国八荒,这就已气派非凡。到得神宫栅门前,只见栅门关着,里边地上铺的鹅石,如太古洪水初退落时,日本人的祖先是来到此地做起人家。伊势神宫每二十年拆掉重建,这种新意,便好像新做人家三年饭米香。

那建筑的形式好到不落宗教,外面山门与木栅关着,望进去二门也关着,但没有幽邃恐惧,使人只觉是天下世界正有许多大事要发生,却可比茶道,好到不落思想感情。日本人来到这里,是子孙来到祖先的面前,分明有自身端然。我与池田参拜罢,转过坡岭,尚望见殿脊横插着一排冲木,两头镀金,煌煌的照耀在海天云日里,原来当年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做起人家,是有这样的扬眉吐气。

伊势神宫是祀的天照大神,正殿的邻近,山坡处尚有小神社二,一祀她的和魂,一祀她的荒魂,池田读了题额,惊异道、「天照大神也有荒魂?」山坡处再过去是素盏呜尊的神社。日本的这和魂荒魂,是与中国的命之学,印度的佛与无明,同样伟大的发现,不像西洋的善与恶对立。尤其那素盏呜尊,非常乱暴,若在西洋,他必定成了撒旦,但在日本他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闲常我觉日本男人有他们的非常野蛮可恶,他们却又坏到怎样亦脸上有一种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样说他们才好。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倒是素盏呜尊的嫡派子孙。那素盏呜尊,古事记里讲他因不见姊姊而哭泣,哭得发起脾气来,他「登!登!登!」的爬上天去,天都为之摇动。他在他的姊姊天照大神那里捣乱得不成话,结果又被驱逐下来。可是这位素盏鸣尊,他却又是和歌的始作者。是他开辟了日本国土,他斩八歧大蛇的剑至今传为日本皇室三种神器之一。

古事记里记素盏呜尊一到高天原,天照大神以为他是来夺国,他再三立誓说没有领土的野心,姊弟二人讲好许多条件为证,随後他却捣乱高天原的田稻,他姊姊在织布,他生剥一匹小花马投入殿内,又於天照大神尝新时,他置粪於其座席下,坐得天照大神一屁股都是粪便。这里使人想起中日之事,日本兵打到中国,即也曾与汪政府要约为信,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捣乱,有的叫人看了简直无话可说。那天照大神,後来是为气他,又让他,自闭於石窟。中国文明这次亦是因为日本人的捣乱,关闭在共 的石窟里去了,至今天下黯淡。

古事记里的天照大神,後来是经多神相劝,她才又出来了。於是诸神皆对素盏呜尊的批评不好,就这样把他逐降了,连请求一宿,过了大风雨再行,亦不答应。日本人今番即不但朝鲜人,连东南亚诸国人皆对他不好,如素盏呜尊的不结人缘。但他还是要开出新的历史的。

现今的世界,有一位美国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是正经人,与又一位苏俄的头儿赫鲁雪夫是大流氓 ,他们两位都在随意的说起核兵器大战,要打就打,而你连正经亦正经不过艾森豪威尔威尔,流氓 更流氓 不过赫鲁晓夫,你却来担懮核兵器的大战,岂不是上海人说的鸭水臭!我喜那素盏呜尊,他至少流氓 得过赫鲁晓夫。

以此我决不再作那样徒然的担懮。我且亦不再对艾森豪威尔威尔威尔及赫鲁晓夫他们的风采发生兴趣。我真喜自己是在日本,看看日本的市井男女都还比那班人有好风采。我而且是暂时把对於世界的经济政治军事及外 会议的观察来忘怀的好。原来现代人的穷屈正因为太切题了,连报上的悬赏征文也是推理作文,叫你只把一定的字填进空格里。正如推理作文的不可能写出好文章,美国的与苏俄的头儿们今在做的是太切题了,所以无救。我不如看看菜馆里的女侍们执巾捧盘,倒是看出苗头来亦未可知。

有个相识的华侨在新桥开上海菜馆,我每无事经过就进去玩玩。女侍当中有个姓胜冈的,生得白晢长大,相貌好像 州的吴天五太太,她的腰身使我想象珍十八九岁时的春风岁月,人世的情义,皆成了她的人的深稳与明丽。而一班女侍当中亦是她手脚最勤快,做事看得入眼。我在二楼看她们捧盘递菜奔走,大家一样年青,都是着的制服 与钉有襻带的白鞋子,惟有着在胜冈身上脚上便自不同。

这家饭店好生意,又兼中国菜馆特有一种世俗的繁华热闹,此刻正上市,但见一派沸沸扬扬,楼梯口走路处女侍们络绎如梭,眼睛鼻头都要闯在一起。其中胜冈捧着一大盘红烧海参进五号房间,却被客人瞋道、「上菜不要这麽急!」只得又捧了退出来。夹在忙头里,这应当是很尴尬,亦不知是谁错了,但是她笑了,其余几位女侍也笑了,真真是青春的奢侈不介意。我当下忽然觉得中华民国现在的尴尬,对於东这班客人,亦是可以好到像这样的不介意。

除夕我也是在这家饭店赴宴,席散後我还留在那里玩一歇,看店里收了市,女侍与厨役们吃年夜饭。女侍们皆除了制服 ,换上新衣妆。胜冈也换上了家常的打扮,就见得是个人世的女子,而为女侍的职务此刻乃另有一种新意。她只扑一点扑粉,亦脸上身上有着细细的香气,虽是细细的,却香得来无幽深,连香气亦是她的人的条达。她的笑语,她的坐相,使我觉得今晚真是佳节,她是大人,而我则如昔年小孩时看堂姊姊,当下不禁看得呆了。

她们拼起长台子,连厨役坐拢来二三十人,满台子倒也是山珍海味,觥筹 错,胜冈面前堆着一大盘蜜柑,那橙红的颜色和在灯光里,也都成了是除夕的喜气,青春的神。几个厨役都是男人,有一个上手姓早川,生得浓眉大眼,三十年纪,他是手段也有,脾气也丑,吃醉酒就骂人打人,前一时有个女侍与他口角,就被他打过,那女侍挨了打,也居然不闹,而其它的女侍们与厨役们见了这样打人的事也居然不怪。而现在这早川,就吃酒吃到半中间又乱暴起来,而与他同桌吃年夜饭的女侍们竟是没有一点憎恶之意,也不惊恐,还对他有好意,单为敬他是个男人。我留心看看胜冈,她也一样,我当下不免怅然。但是转念一想,我随亦懂得了那早川的确是好一条男子汉,他此刻在筵席上,就如同素盏呜尊在高天原。日本的神,果然即是庶民。

如此我忽然生出一种安心。原来天灾与貂,在於栗鼠是不可抗的,但在於人,即天灾可以消防,貂更可捉了来做皮袍子。如今对於核兵器战争的劫数,在於人类,简直是想不出法子,但在於神,则大概是想得出法子的。但西洋人求神,不及日本人的自身即是神。

我所以欢喜住在日本。前回正月初一我与珍及女儿咪咪到浅草观音庙烧香,我的签曰、「红云随步起」,我读着不禁笑了,我的流年自己知道,我的问本来只是随意的问问,而菩萨亦是因为新年新岁里,未能免俗的说句吉利话儿。如今又是二月里我的生日已过,一日陪珍到入国管理局办一项手续,却得那女职员说可以不需了,如此马上就回来,路上且去逛公司。

在东横百货公司七楼看了原子力展览会。还看了京都名物观光会,也在七楼。珍说肚饿,陪她到八楼食堂吃鳗饭。那食堂容得数百人,有的老老小小拖了一群,想是乡下来的。珍只顾看他们,与我说、「日本人真吃得落,你看邻桌一个妇人,她把一笼荞麦面来吃了,又把她的两个小孩吃剩的寿司、还有一碗红豆(米+麽)(米+兹),统统来吃了。」我听了也望了望,好意的一笑。

我觉得这样的春天好天气,玩玩公司真是可欢喜。以前我与一枝亦到这食堂里来过,那时也是,今天也是,只觉对於现前的日本乃至天下世界没有意见。便是刚才看的原子力展览会,亦只觉得它是好的。我还系情於那京都名物,有一种艾菁饼,是与我乡下清明的艾菁饺一样做法。

基督乃至释迦,他们都不说要打天下,开创新朝,中国人现在却是必要打得天下,开创得新朝,才好算数。我也不去旷野里祈祷,也不去雪山里求道,我是比西洋与印度的哲人更真实的生於懮患。

印度的是佛境,日本的是神道,中国的却是仙意。中国从来求仙者,秦皇汉武张良李白苏轼皆是用世之人。苏轼有安期生诗,曰「安期本策士」。还有我喜欢的即是那首汉朝的乐府善者行、

来日大难,口燥唇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月没参横,北斗阑乾,亲 在门,饥不及餐。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懮,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一个人可以是这样的生於现实的懮患,而满腔侠气,变得都是仙意。

前年士奎回香港,他是受小宝之累,又在日本的居住证已到期,但亦是因为他自己在那里胆子小。他间继资助旅费。士奎也是白相人,珍念他过去在上海时待继总算不错,当下就凑给了他十万日圆。可是酒吧的生意不能赚钱,乃至年关近了,店里就差这数目发不出人工。玲知道我是不轻易求人的,莫要为钱的事朋友有了介意,那就值多了。但她不说我也知道,一日我就说去问尾崎士郎借,珍道、「尾崎是晓得世事的,他也不算是借,不会要你还的。」我就问尾崎借二十万圆,翌日他差人送来十万圆,我在收条里写了明年桂花开时还他。後来咪咪告诉我、「前日咪哭了,与我说你爸爸是真心实意待咪,敬重咪。」珍有这样的感激,可见她的侠烈一似当年。她时时在心记得要还这笔钱,到待翌年八月,她节省下十万圆 我去还尾崎,尾崎果然不收。

我现在就是不尚虚华,不但对朋友,对世事都是如此。我可以了解甘地的手纺车,甚至亦了解中共 的扫荡一切,但是一面我好比是在做一种朴学,把现前的东西一一加以考校整理,像我以前接办大楚报,起先各部门我都亲手摸到,然後可以大变革亦只行於自然。现在人家在那里批评人才、事情、物品、与流行的样式,我只是听听,不参加意见。我这样的慎重,实实因为当今真是个大变动的时代,许多东西像鲤鱼跳龙门,跳得跳不过都还未知,生的则是得生,死的则是得死。

平常我惊懮原子能时代产业与生活方式全改变了,也许连家、国、天下,统统没有了,这岂不是又要被美国人说得嘴响了?但是现在我晓得不会如此。旭化成公司如今即在制造重水,应用原子能於改进人造纤维,而且开始出产诱导弹,而我听宫崎辉专务说到这些,只觉是现代的谦谦君子,对於新产业有这样的安详。

原来原子能产业的时代,亦只要是人世有礼。礼者尚异,单说建筑物,自古宫室、城堞、衙门、店肆、作场、仓库,体制各异,现在亦水泥钢骨的大厦,为工商业之用的建筑物,不能说是不好,不好乃是把住宅的建筑体制亦同於公司的写字间,甚至同於仓库。又如月赋,购物分期付款,这在开店添置生财是便利,但是一份人家亦流行月赋,新式家庭的预算弄到像商店的一样,或根本把家庭当作不过是职场的一部分,等於宿舍,那就是不知礼了。我们将来的生活方式,亦决不会是展览会里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样的无情无义,却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的回廊与庭院的。

平常我又懮惧中共 政权若年月久了,会不曾把汉文明根绝?我为此非常认真的观察败战後经过美国式大变革的日本,其实也并没有走样,那种新的好法与坏处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独立解放了,过去二百年英国的殖民地统治亦没有伤及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国的共产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还是那样。中国的事,如此我才亦新有一个信实了。

而眼前核兵器战争的危险若还度得过,是只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类自从知用石斧至出现原子能产业,皆只是制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则不生问题,断绝诸缘,因为真是天上人间,与物相见了。日本女子穿着和服,她的人与衣裳的那种好法,亦因为是格物。一到达这个境界,即是「止於至善」。故和服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与哲学则是在制物到格物之间翻飞抢撞的蝙蝠而已。西洋东西的阻隔即是因为不能到达这境界,所以永远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国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叶擎的水珠,多想怕会摇动荡出。又好像一盏灯,连风信都不许有,却会忽然爆出灯花来。我於形势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中国不会像苏俄的也共产数十年,而是自有其解脱之方。匈牙利的暴动亦自是匈牙利的,而中国则将以内战,共 内部叛变与民间起兵相结合。自从东下台,此新形势已一天一天显明,还比可想象与期望得更好。

一日我游於多摩川畔,那里登户驿过去有一株古松,其龄或曰八百年,或曰五百年,总在德川家康入 户之前,这回是中山优陪我去看。两人沿向介丘游园背後的山边走去,此地就有许多好松树,我一面欣赏,一面与中山优说话。松树自是多姿,独树已奇,连林亦好,我皆看了记在心里。随後到一坡阜上,那里是个神社,有两株大松树,那样的有神,不像是长上去的,却像是渴虯怒马的奔驰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乾上,觉得心都震了。我连赞「好树好树!」一转身前面一棵大树蓬蓬然,把天空与远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应当还有千步之遥,可是好像就在眼睛鼻头前。我不禁大吃一惊,问中山优、「那是棵什麽树呀?」他答、「就是我邀你来看的松树。」我即刻惭愧,怎会专为来看的,见了却不相识!

两人到了树下看时,原来这叫稚儿松,生在路边田陇上,只见其枝柯条叶平正分布,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无奇矫之处,但是怎麽会是这样好法!树脚下先有一对男女在那里,大约是近地专修大学的学生,触目只觉不相称,而这不相称也好。我抬头仰望,竟不是大树参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来戏树。那树乾里满是生命力。我单是望望,也可比相扑的气合大喝一声,我身与树乾的生命力扑打在一起了。而中山优却又与我讲起日本,这又是与眼前的风景不相称。可是当下我也毫不相乾的竟想着中国的事,只觉我亦可与之像相扑的气合一声扑打在一起,而且它可以是像这稚儿松的於已有诸形态之外的好法。

我为什麽要这样的念念於政治呢?因为我是天涯荡子,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因为「既生瑜,何生亮」,一龙九种,天这样的生了我。因为当前真是个大时代,全世界的人们,明天就要有个大决断,而今天是该来个大反省。

我是荡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实,日本画家横山大观每趁火车,他一小时前已到车站,宁可早等,怕万一失误。人生原来是不可以有万一。我写山河岁月与今生今世未成,连乘飞机也避免,怕说不定遭难。除非等到这两部书部写成出版了,我决不东撩西撩去创立新的事业计划。

一日在宴会上,清水董三说、「今时在日本对於中共 的研究,不及在美国与香港,因为研究的热诚是从志气生出来,日本人今对中国的事无志气。」我当下听了忽然很感激,因为我想起了自己做学问的辛苦悲喜,虽然他说话的本意与我无关。我很能了解释迦的要万人乃至众生都传诵他的经,欢喜奉行,要大家把他的经看得比命还宝贵。我很惋惜没有好的日文翻译使尾崎士郎可以读山河岁月与今生今世。

但释迦的是太当真,太郑重了。基督更责备群众、「凡是有耳朵的都应当听,凡是有眼睛的都应当看。」有股凶相。珍道、「白相人到处有风光,是他自己会做人,讲过闲话六开 ,并非人家敬他是应当,要说应当就难了,岂有可以是这样凶相的?」而比起基督,释迦的是慈悲,这又使我为他难受,觉得委屈。倒是白乐天笺元稹、莫怪酒後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不过是跌宕自喜,这就非常之好。他这样巴巴结结的告知元稹,笺里竟还说、「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这怎麽可以!

而现在是杨柳如线,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写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结结的想要告知玲,如此顿时我又不自在起来。却听留声机唱草桥结拜,银心忘记是乔装,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台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里,你提她做甚?”

她这说白一个字一个字嵊县音咬得极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烦意乱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华民国四十三年三月开始写,至四十八年三月写成。文体即用散文记实,亦是依照玲说的。承服部担风老先生为题字,却误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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