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一团一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一精一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
第四章
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一性一,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地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怕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一奸一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一妈一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明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一江一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一江一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一江一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淞一江一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一江一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去?”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人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一奸一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一奸一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是他一妈一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一床一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雅格瞪着眼睛:
“一妈一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一毛一,若没有一毛一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