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她又觉得头有点昏,她又重新没有力气地坐到沙发上去了。
一直坐在那里,听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来。
“大少一奶一奶一!”
喊声是很一温一柔的,一听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连忙答应了一声:
“请一娘一等一会,我拢一拢头就来。”
她回答的时候,她尽可能发出柔一弱娇一媚的声音,使她自己听了,也感到人生还有趣的。
于是她赶快梳了头,脸上扑了一点粉,虽没有擦胭脂,她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见自己旗袍在哭时已经压了满身的褶子。
她打开挂衣箱,挂衣箱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袍子。她也没有仔细挑选,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边也没有花,已经是半新不旧的了。但是她穿起来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闺秀的姿态。
她的头发,一齐往后梳着,烫着很小的波一浪一,只因刚用梳子梳过,还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袜子,蓝缎绣着黄花的家常便鞋。
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关门的时候在大镜子里看一看自己,的确不像刚刚哭过。
于是她很放心地沿着走廊过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闪一闪地闪着个人影。
到了婆婆屋里,婆婆叫她没有别的事,而是马神父的女儿从上海来,带一件黑纱的衣料送给婆母。婆母说上了年纪的人穿了让人笑话,打算送给她。她接过来说:
“感谢我主耶稣。”
她用双手托着那纸盒,她作出很恭敬的姿态。她托着纸盒要离开的时候,婆母还贴近她的耳朵说:
“你偷偷摸一摸做了穿,你可别说……说了二少一奶一奶一要不高兴的。”
马伯乐的太大回到自己房里,把黑纱展开围在身上,在镜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来了。
婆婆把衣料送给她,而不送给二少一奶一奶一,这可证明婆婆是喜欢她的。婆婆喜欢她,就因为她每早很勤奋地读《圣经》。老太爷说得好:
“谁对主耶稣最真诚,将来谁得的遗产就多。”
她感到她读《圣经》的声音还算小,老太太是听见了的,老太爷的耳朵不大好,怕他未必听见,明天要再大声地读。
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厨房去,照料佣人去烧菜去了。
什么金手镯,金戒指,将来还怕没有的?只要对那稣真诚一些。
所以她和马伯乐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记在她心上了。
马伯乐的父亲是中国北部的一个不很大的城市的绅士,有钱,但不十分阔气。父亲是贫穷出身,他怕还要回到贫穷那边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处处兢兢业业。有几万块的存款,或者不到十万,大概就是这个数目。因此他对儿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严的(其实只有一个方法,“要钱没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早起晚睡。对于那稣几年来就有深厚的信仰。
这一些,马伯乐也都不管。独有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那种严加考问的态度,使他大为不满,使他大为受不了。
马伯乐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爷,但因为他得不到实在的,他就甘心和一奴一仆们站在一方面。他的举动在家里是不怎样大方的,是一点气派也没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他不喜欢他的父亲。
因此,像父亲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欢。
他出门不愿坐洋车。他说:“人拉着人,太没道理。”
“前边一个挣命的,后边一个养病的。”这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两句比喻,他觉得这真来得恰当。拉车的拼命地跑,真像挣命的样子。坐车的朝后边歪着,真像个养病的。
对于前边跑着那个挣命的,虽然说马伯乐也觉得很恰当,但他就总觉得最恰当的还是后边坐着那个养病的。
因为他真是看不惯,父亲一出一入总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车里。
马伯乐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车,就是愿意坐,他父亲的车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记得有一次马伯乐偷着跳上了父亲的车子,喊那车夫,让那车夫拉他。
车夫甩着那张扎煞的一毛一巾,向马伯乐说:
“我是侍候老爷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着。”
他只得悄悄地从车子上下来了。
但是车前那两个擦得闪眼湛亮的白铜灯,也好像和马伯乐示威的样子。
他心里真愤恨极了,他想上去一脚把它踏碎。
他临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回头回脑地用眼睛去瞪那两个白铜灯。
马伯乐不喜一交一有钱的朋友。他说:
“有钱的人,没有好人。”
“有钱的人就认得钱。”
“有钱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认得。”
“有钱的人,一家上下没有不刻薄的,从仆人到孩子。”
“有钱的人,不提钱,大家欢欢喜喜;若一提钱,就把脸一变。祖孙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钱的,还能看得起没钱的吗?”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一交一有钱的朋友。
一交一有钱的朋友,哪怕你没有钱,你回家去当你老婆的首饰,你也得花钱。他请你看电一影,你也得请他。他请你吃饭,你也得请他。他请你上跳舞厅,你也得照样买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给你放一打,你也得给他放一打半。他给你放一打半,你得给他放两打。著是他给你放一打,你也给他放一打,那未免大小气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