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还是省着省着花的。要买一套新的睡衣,旧的都穿不得了,让太太给缝了好几回了。
一开口就要八块钱,八块钱倒不算贵,但是手里只有十块了,去了八块零用的又没有了。
有时候同朋友去看看电一影,人家请咱们,咱们也得请请人家!
有时他手里完全空了时,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体己钱扔给他,大太做出一种不大好看的脸色来:
“男子仅!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
有一次马伯乐向父亲去要钱,父亲没有给,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大大说:
“这老头子,越老越糊涂,真他一妈一的中国人!”
太太说:
“也难怪父亲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岁的人啦。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
若不是父亲把的紧一点,就像你这样的呀,将来非的卖老婆当孩子不可。一天两只手,除了要钱,就是吃饭,自己看看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我看父亲还算好的哪!若摊着穷父亲启不讨饭吃去!”
马伯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讨饭去不要紧哪,你不会看那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
马伯乐还想往下说。
可是太太伏一在穿上就大哭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没有啦。那年你也不是发的什么疯,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镯呢?你还我呀,在上海你一交一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谁的钱摆的阔?到今天我还没和你要,你到有嘴骂起我来。东家西家,秭秭妹妹的,人家出门都是满手金虎虎地戴着。咱们哪怕没有人家多,也总得有点呵。我嫁你马伯乐没有吃过香的,没有喝过辣的。动不动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
跑到哪儿就会要钱,要钱的时候,写快信不够快,打来了电报。向我要钱的时候,越快越好。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给点气受。你还没的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的八千里之外去了”
马伯乐早就逃开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这顿乱说,若让父亲听到,“到那时侯可怎么办哪?”
他下了楼,跑到二门口去,在影壁那里站着。
影壁后面摆着一对大圆的玻璃养鱼缸。他一振动那沿,里面的鱼就更快地跑一阵。
他看着,觉得很有趣。
“人若是变个金鱼多好!金鱼只喝水,不吃饭,也不花钱的呀!”
他正想着想着,楼上那连苦带吵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觉得真可怕,若是让父亲听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正想迈开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听不见这种哭声。他刚一转身,他听楼上喊着:
“你给我金手镯呀!你给我金手镯!”
这声音特别大,好像太太已经出来了,在走廊上喊着似的,听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没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楼上自己还是哭着,把一张亲手做的白花蓝地的小手帕也都哭湿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了满脸。把一床一单也哭湿了。
她的无限的伤心,好像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马伯乐,好没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有一颗金星没有,你看看,你来看……”
太太站起来一看,马伯乐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一在一床一上,哭得比较更为悲哀,但只哭了几声就站起来了。
很刚强的把眼泪止住,拿了一毛一巾在脸盆里浸了水,而后揩着脸,脸上火一辣辣的热,用冷水一洗,觉得很凉爽。只是头有点昏,而且眼睛很红的。不能出去,出去让人看了难为情。
只得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当天的日报看看,觉得很无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广告,说是新从上海来了一批时装,仕女们请早光临,就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件小绒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想若也买一件,到海边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灯光下边,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头,看见了穿衣镜里边,那红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来了:
“还买这个买那个呢,有了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连挖带骗的……唉……”
她叹了一口气,仍勉强地看报纸。她很不耐烦。
“那样没出息的人,跟他一辈子也是白忙。”
太太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
“光要强有什么用,你要强,他不要强,……”
她想来想去,觉得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又加上往镜子里一看,觉得自己也老许多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可是比从前还胖了一点,所以下巴是很宽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
她觉得自己从前的风韵全无了。
于是拿起身边的小镜子来,把额前的散发撩一撩,细看一看自己的头盖是否已经有了许多皱纹?皱纹仍是不很显然。不过眉一毛一可有多少日子没有修理了。让孩子闹的,两个眉一毛一长成一片了。
她去开了梳妆台的一抽一屉,去找夹眉一毛一的夹子。左找右找也找不着,忽然她想起来那夹子不是让孩子们拿着来玩的吗?似乎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来。这些孩子真讨厌,什么东西没有不拿着玩的,一天让他们闹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