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望楠满头大汗地下了车,这次久别重逢实在谈不上美妙。到了柜台取钥匙,值夜班的换了个年轻后生,问他房号,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人走过来,马上改口:“45号。”
柜台后的确有一个穿香云纱短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在二楼楼梯口叫住了他:“请洪望楠先生留步!”
洪望楠冲男子耸耸肩:“对不起,我姓一江一 。”
话音未落,却听到楼梯下面一声清脆的叫一声:“望楠!”
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轻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王多颖剧烈地喘息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笼罩的脸上又是沮丧,又是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过洪望楠:“你为什么要躲我?”
洪望楠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表面却故作镇定,他不理会年轻男子,对王多颖说:“我刚到上海,到这家旅店来找一个人。”
年轻男子忽然又凑上前,递上一张名片:“洪先生,你找的这个人是我吗?”
洪望楠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林祖安三个字,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原来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鸣的嘱托,来这里是帮洪望楠换个住处的。
洪望楠看到王多颖正坐在旅馆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一拭着脚掌上的血迹和泥垢,不由心疼起来:“阿颖,怎么这么傻呢?”
王多颖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珠子不停地掉,还把小一脸扭到一边。洪望楠更感不忍,对王多颖说:“你等下。”然后迅速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块绷带,递给王多颖,“喏,上面有消毒一药膏。”
王多颖停止了一抽一泣,默默地接过绷带。洪望楠为难地看着她:“阿颖,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家里,也不能……”
王多颖抢白说:“好了,不要解释了。我才不会多心呢。”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两人一年未见,所谓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问:“为什么不会多心?”
王多颖抬起了头,直视着洪望楠:“你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晒得墨黑,活像个安南捕头,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吗?”说完这话,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红了脸。这一红,勾一引 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一大早朱玉琼便带着王沐天和管一妈一来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码头去接人,朱玉琼的南洋侄女桑霞马上就要到了。朱玉琼从皮包一皮里掏出那张压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岁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视野里非常模糊。为了将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尽量挪远,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牌,上面写着: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琼把纸牌抢过来扔在一边:“用这种东西干吗?又不是陌生人。血脉相承,气味都闻得出来!”
王沐天不以为然地反驳:“什么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朱玉琼瞪了他一眼,骂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气味:那是新鲜陽光的味道。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陽光猛然照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桑霞约莫二十二三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而丰满,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衬衫,下着米色西装裤,这身打扮显然是标准的南洋姑娘的派头。她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藤条箱子走到朱玉琼面前,重重地把藤条箱子放下来,被汗水浸得湿一漉一漉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没有生疏感的笑容:“一娘一娘一!”
朱玉琼吃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点头,她搂住朱玉琼的肩膀,紧紧拥抱她。朱玉琼惊得嘴唇也掀一开了。
桑霞松开姑一妈一,将目光转向王沐天:“这是阿沐吧?”说着便亲一热地握住王沐天的手,“这么大个子,面孔还是像小时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甚至显得有些害羞,多么不同于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开窍了,原来青春除了抗日,还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