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颇具规模,四扇屏风隔出一片空间,透过屏风上的纱帘,能看见两张红木小方桌,以及围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从口袋掏出那包一皮茶叶,放在柜台上。
茶行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带客气的微笑。看到那包一皮茶,他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洪望楠问老板:“这是贵行的茶叶吧?”
老板看了眼包一皮装,点头称是。洪望楠放缓了语气:“今天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喜欢,想给家里人多买一点儿。”
“好啊,就要同样的毛峰?不尝尝我的猴魁?”老板眼里透出一丝亮来。
洪望楠点点头说:“那就尝尝。”
老板指着屏风内说:“请到那里坐一会儿,茶马上泡出来。”
转过屏风,老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叫季家鸣,欢迎你回上海。”
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鸣的手:“你好!”
季家鸣扫了一眼屏风外,低声说:“本来想在茶叶包一皮里给你留个条子,想想还是不好,万一多事的人打开它……满城都是日本人雇佣的狗。”
洪望楠不由得对季家鸣的细心表示佩服,这个人看上去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一种老练和从容。他很快沏出茶来,洪望楠端着细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叹地说:“上海跟我走的时候比,味道不一样了。”
季家鸣好像不喜欢说废话,“日本人在探听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准确方位,他们的特务消息真灵,居然知道你回来了。”
洪望楠一惊:“怎么可能?”
季家鸣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皱眉不言语了,季家鸣含蓄地警告说:“所以啊!日本人把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炸了,现在美方和国民政一府刚签订建立新厂的合约,他们就在想点子破坏,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苦头可要吃大了。”
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两个人到旅馆打听我……那些特务的耳朵怎么这么长?”
季家鸣警觉起来:“那我马上帮你换一家旅馆。另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你自己行动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个纸条,“原来制造厂的技术骨干有二十多个已从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找到。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洪望楠看罢纸条,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这些技术骨干非常重要,将来的制造厂规模比过去要大,要制造美国的新型歼击机和轰炸机,虽然发动机直接从美国运来,但机体全都靠蓝图在厂里生产,技术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练工人和技术骨干,短时间里来不及培养。我这次必须把原先的技工和制图员都带走。”
季家鸣摇摇头:“没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不屑来,“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还有少数人在日伪公司里找到了差事,也动员不动他们。”
洪望楠想了想,下了决心:“我去跟他们谈。报国之心人皆有之,尽量争取他们。”
两人告辞。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来,神态很不自然,季家鸣疑惑地抬起头,他摆摆手苦笑:“看见了一个亲戚。”
“怕他不可靠?”
洪望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倒不是。能不能见家人和朋友,上级还没有给我指令。”
季家鸣往门口张望一眼:“帮你叫辆黄包一皮车吧。小丁!”
车子很快就拉来了,洪望楠做贼一样低着头快步出来坐上车。可惜他还是没躲过去,一声大叫传进了他的耳朵:“望楠!”
有情人 的世界总是很小,王多颖和洪望楠狭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颖一身雪白,像个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着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吗?
洪望楠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催促车夫:“快走!快一点!”车夫撒脚如飞跑了起来。这一跑,王多颖醒悟过来,眼看着洪望楠的黄包一皮车汇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横,脱一下高跟皮凉鞋,拎在手里,发力追了上去。
夜色更浓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顾淑女的体面,追着她的白马王子,只是车上的人却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头。
前面路口红灯亮了,王多颖趁机追近。等赶到路口,黄包一皮车夫已经又撒开两一腿跑了起来……
王多颖停下来,喘息着,忽然感到脚有些发疼,她抬起自己的脚,看到脚掌一片血迹。这时正好一部黄包一皮车过来,她急忙拦住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