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舞厅里,四五个越南巡捕和两个便衣打着巨大的电筒,一边查看着钻在桌下、趴在地上或者躲在吧台后的男一女们,一边吼喊:“都出来!站好!拿出证一件 !”
人们惊魂未定地按照指令行动。
窗外的消防梯上,王沐天已经爬了一半,他的脚哆嗦着伸向下一级梯阶。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细长的阶梯仿佛还有天之于地那么高似的。爬树真的不是他的长项,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觉过了半辈子那么久,终于还有八九级梯阶就要落地了,突然一声槍响,王沐天惊得一个失手差点翻滚下去。
槍声是从头顶传来的,王沐天抬头时,原本还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过王沐天直接坠一落 在地上。王沐天瞪着厕所窗口伸出来的两只黑一洞一洞的槍口,眼神发晕,心想那个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冲着王沐天伸出手来。漆黑夜幕中唯见他两只眼睛炯炯到吓人。王沐天惊喜一交一 加地瞪着他。
又是两声槍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于是,王沐天再无思考,一跃而下。
舞男一把把他接在怀里,下坠的撞击让两个人都趔趄了一步。槍声又响,舞男拉起他的手奔向夜色深处。
由两侧四层楼的法式公寓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来。他们刚抵达弄堂的另一个出口,身后的追击者便已经赶到。
“站住!”随着大吼,又是槍响。.
舞男咬牙咒骂一声,脚步急刹而后急转,凄凄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练地利用起来。他与王沐天的身影渐渐甩开追逐,两人再次猛地拐弯,闯进菜市场的弄堂。
王沐天被一路横拖竖拽,已经跑到了自己的极限,他想说不然算了吧,你先跑吧,但是突如其来的震颤让他牙关紧闭。王沐天一个踉跄,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后的力道给拽了个趔趄。他狂怒地回过头,愕然看见王沐天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舞男抱住王沐天顺势跪下,他也喘得快断气了,两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着寻找。没有槍伤,没有血迹,这让舞男略略松了口气。
“喂喂,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王沐天浑身紧缩,一颤一颤地一抽一搐着。
槍声近了。
每次失去意识后醒来,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你有癫痫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拧到一起,问他。
王沐天认出了那张脸,他松一弛下来。他还不能算作认识这个舞厅中蓦然出现的男人,但是这个人已经两度救了自己。从他这份娴熟的随机应变和大胆做派看来,这人无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辈。
“前辈”两字在脑子里一闪,王沐天便难为情了。总归刚才,他是拖了后腿。
舞男严厉地打量他:“谁让你干这个的?”
王沐天愣了一下,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下意识地挺一起胸让自己显得高些:“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舞男直起腰来,他像是又气又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个小旅店,去那儿把脸洗洗。”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吓了一跳,脸上半干半湿,干的地方已经凝固,硬一硬的拽得皮肤发一痒,湿的地方就是泥浆一样,稀稀拉拉还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为那是血——至少那还壮烈得很,结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闻,臭得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学着点吧,这把鸡粪说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过小旅店后门就是电车站。回家好好念书去。玩什么都行,别拿命出来玩,要想当勇士,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王沐天反应过来,舞男已经起身要走。他赶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辈,我看得出来,我……”
“闭嘴!”男舞者猛地回头,声音压到极低也没压住光火,两只眼睛炯炯的,夜色里头像是要射一出闪电。“你这样的毛孩子都出来抗日,我们抗日的人,干脆回家帮老婆洗尿布!”
沐天感到了侮辱,但也感到震慑。
舞男越说越光火:“你以为抗日是淘气、闯祸?为了救你,我们放弃了一次会议,还浪费了三颗子弹!你以为跳舞厅里都是无一耻的亡国一奴一?”
显然舞者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这几句话的工夫浪费得更多,他扭头飞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见他自夜色里突然回头警告:“还不快走?等着我揍你啊?”
舞男消失在弄堂尽头。王沐天着实被骂得挺惨,但嚼嚼这九死一生之后的滋味,却兴冲冲地笑了出来。这一回,他心里的抗日有了更扎实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