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孙碧凝五十出头,虽比不得朱玉琼的细腻红一润,保养得也算很好。她个子小,人瘦,眉眼里安安静静,因为教养极好的关系,一辈子肩颈笔直,瘦也撑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孙碧凝这会儿看中一块灰色呢子,用手指捻着布料跟老板搭讪着价钱。
王多颖甜甜地喊:“洪家姆一妈一!”
“来啦?”孙碧凝抬头,抿嘴一笑,“哪天把‘洪家’两个字去掉,就叫姆一妈一。”
王多颖就红了脸:“人家要骂我老面一皮了!”
孙碧凝还是笑:“望楠有信给你吗?”
孙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长子。洪王两家原是世一交一 ,祖上一齐显赫过来的,如今也一齐日薄西山,两家孩子从小一个屋子一张床 上摸爬滚打地长起来,说青梅竹马都嫌不够熟络,王多颖跟洪望楠是早就订了婚的。见这么问,一时关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颖失落地叹气:“一个多月没有他信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赶忙加上一句:“说不定望楠在内地相好了一个摩登女郎,信也不给我写了!”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一妈一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一摸。
孙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一爱一怜怜地说:“合适望楠吗?”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一交一 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一皮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一妈一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一妈一,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一妈一,长辈呀!你就先开口,叫她一声!没见过母女怄气怄得你们这样的。”
“谁家的姆一妈一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洪家姆一妈一,对不起,我忘了一件事情,要马上去办,不能多陪你了!”
孙碧凝顺她眼光瞧了瞧,就了然了:“是要看紧点儿!你姆一妈一天天忙着打牌,看不住他。一看那几个孩子,就像是惹是生非的。”
王多颖咧嘴一笑,像雪白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