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棺材里的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
二十三岁的程香姐猛然惊醒,眼前只看见一一团一漆黑。
哎呦呵,天怎么这么黑呢?月亮让天狗吃了吗?她感觉异常闷热,像往常一样喊自己的丈夫:“四哥,天怎么这么黑呀,你把窗户打开吧,透透气。”
没人答话,也没有任何动静,四周静得出奇。程香姐一伸手碰到了两边的木板。哎呦,不对!她猛地做起,只听得“当”一声,眼冒金星,脑袋重重地磕在顶板上。
“哎呦,痛死我了,这是怎么回事!”程香姐捂着脑袋叫苦不迭。
“四哥,四哥,你在哪里呢?”程香姐边喊边用一只手试探着摸索四周,这一摸她更生气了。
“谁把我关进箱子里了,谁干的?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他。”她一边拍打着木板,一边大声喊叫。可是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回荡,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人呢?所有人都死啦!怎么这么安静!”她试图顶开箱子,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木板还是纹丝不动。她着急了,用头顶,用脚踹,用背拱,用一切能着力的部位对付这些木板,最终只得出一个让她绝望的结论。
她汗流浃背,浑身的衣服都溻透了。由于着急气愤和大声叫喊,嗓子也开始嘶哑。她拍打着木板,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要治死我,谁跟我这么大仇呀!”她浑身颤一抖,用最恶毒最污秽的言语骂那个人。
“太闷热了,就跟在棺材里一样!”
“棺材?”
“不!不可能!”程香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突然后背发凉,寒一毛一竖一立,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浑身的汗水冻结在她的皮肤上。
她浑身颤栗,仔仔细细地探索她所在的空间。
一头大,一头小,四四方方。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程香姐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一下子晕死过去。
梦。浑浑噩噩。不停地逃跑,不断地厮杀。突然得救欣喜若狂,突然落入虎口百爪挠心。大喜大悲,瞬息之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香姐醒了。像很多睡觉刚醒来的人一样,总感觉是睡在自家那张熟悉的一床一上。眼前的漆黑提醒了她的处境,愤怒、绝望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我没死为什么要把我埋起来,这太疯狂了!”
她仔细回想以前的事。她记得昨天回一一娘一一家,一一娘一一给她做了她最一一爱一一吃的馄饨面。到了下午,一陰一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一一娘一一劝她别走了,她记挂家里的丈夫执意要走。一一娘一一给她拿了块塑料布避雨,走的时候还没忘挎着那只集上刚买的竹篮子。回去的路上电闪雷鸣,狂风肆虐,到处尘土飞扬。刮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塑料布、篮子都被风刮跑了。走到中途,大雨裹挟着冰粒铺天盖地打下来。路上顿时泥泞一片,找不到一处落脚的稳妥地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骇人的天气。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浑身冰冷、头痛欲裂,湿衣服都没换就倒在了一床一上。然后……然后醒来就躺在了这里。
“廖四呀廖四,你他一一妈一一就是一糊涂蛋!你媳妇儿还没死呢,你就给埋了!”
“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我程香姐哪点对不住你,你这么对我!”book.sbkk8.coM
“天杀的廖四!你不想和我过早说呀!你非得治死我呀!”
“廖四,不要脸的,我要是出去非活剥了你不可!”
……
程香姐又哭又骂,四处拍打,把廖四的祖宗十八代都挨个问候了一遍。她骂得累了,热了,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一光。开始用头死命顶木板,用力顶、不管不顾地顶、直到头顶麻木,直到失去知觉,直到黏一腻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她疯了,彻底疯了。他痛恨廖四,痛恨地上的每一个人,痛恨这个世界……折腾了不知多长时间,她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心里升腾起一丝发泄的快一感。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恍惚间,她听到铁锹掘土的声音。继而,棺材盖被打开,一股强光照射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我得救了!
程香姐欣喜若狂,心里一高兴,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丝光亮也没有,伴随她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难道我瞎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确定是睁开的。她失望至极,这种一天一地的心理落差,或许只有她自己了解。
“不,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才二十三岁,还没有自己的孩子,生命只是刚刚开始,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着我,我怎么能,就这样匆匆离去!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我身一体健康,没有一丝一毫的疾病,我发誓我能活到九十岁,甚至更多。我有丈夫,有父母,有许多疼一一爱一一我的人,我还没有尝尽做人的乐趣,我怎么能,就这样闭上眼睛!”
“老天哪,求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吧!十年就行!不!五年!如果五年也不行,一年总可以吧!只要能让我出去,让我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尝尽生活的痛苦吧,让命运肆虐地践踏我吧,这些我都求之不得,只要能让我活着出去!”
怀着这样的希望,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知道失去理智会让她死得更快,不如静下心,好好想想办法,或许还有救。
在长时间的黑暗里,她增添了新的本事。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她却能感觉到东西的位置。这种感觉很微妙,让她感到欣喜。她发现棺材头部的两侧分别有一个透气孔,孔洞不大,只能伸进一根大人的食指。
“办法总比困难多,或许这个小孔就是突破点。我需要一些硬一物,来扩大这个孔洞。只要我能透过这个恼人的棺材,我就可以像老鼠一样,一点一点挖洞出去。这里离地面最多也就两米左右的距离,这完全有可能!”
她找到一些纽扣,几个发针,这些都不够坚一硬,也不够趁手。在棺材的缝隙里,她摸一到一根,半拉露在外面的铁钉。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铁钉拔下来。book.sbkk8.cOm
“好,全靠它了!”程香姐会心一笑。
自此她开始了艰难的逃生行动。但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枣木太硬了,划在上面就跟划在铁上一样。又过了很长时间,孔洞似乎还是原来的大小。她开始心慌起来,虽然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不断地安慰自己,但还是阻止不了自己绝望的哭声。棺材里的空气好像撒上了一胡一椒面,每吸一口,气道和肺都火一辣辣地痛。
突然,她隐约感觉到上面有动静,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多人的脚步和说话声。
“他们来救我了!我就知道我不会死!”程香姐喜极而泣,用手使劲拍打着棺木,大声呼救。令她绝望的是,不一会儿声音走远了。她想他们可能去拿工具,一会儿就会回来救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这个幻想也成为了泡影。
“完了!全完了!我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不甘呀,不甘!”她心里虽然十分的不情愿,也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木然地躺在棺材里,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会死在这里,我的身上会爬满蛆虫,我会变成一副骷髅,啊,这多可怕!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吧!我上辈子肯定干了罪大恶极的事,才得到这样的报应!唉,怎么会这样!”
她像死人一般,僵直地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似乎忘记了。她感觉她的身一体已经在逐渐死亡,只是思想上还没有彻底接受。现在对她来说,“求生欲”是她解脱最大的障碍。她收敛残存的意识,集中一一精一一力来消灭这种本能的欲一望。
“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难道不是吗?虽然活着的时候感觉自己能活一千年,一万年,但大限将至的时候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会死,我会死,他会死,大家都会死,难道不是吗?”
“死未必是坏事,难道死亡就代表着痛苦吗?我生之前没有痛苦,我死之后亦没有痛苦,痛苦只存在于出生和死亡之间的这段时间。看来痛苦是种假象,活着比死后更痛苦。”
“什么是生,又什么是死?我生之前,我是生是死?我生之前我在哪里?我死之后又去哪里?生和死到底什么是界限,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活着的人感觉自己活着,死了的能感觉自己死了吗?每个人其实都活着,每个人其实也都死了。我被埋在地下,这小小的棺材是我的葬身之所;我活在地上,天地不就是我的棺材吗?我能逃得出天地吗?能逃得出生死吗?既然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惧怕死亡呢?”
“听老人说,死其实也并不可怕。死就像我们每天睡觉一样,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不是每天在睡眠中预演着死亡吗?”
“人生就像一场梦,梦中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我们紧张、我们兴奋、我们难过、我们痛苦、我们绝望、我们喜悦、我们伤心、我们愤怒、我们嫉妒、我们恐惧、我们空虚、我们无聊、我们忧愁、我们热一一爱一一……一切都跟真事一样,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在做梦,是梦总是要醒的!”
“我们或许是蝴蝶是苍蝇是犀牛是大象是草履虫是麒麟是蝙蝠……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只有醒了我们才知道我们是谁。或许我们是永恒的,在永恒的时间里,我们做了一个叫‘人生’的短暂的梦,如白驹过隙一般,而我们竟然当真了……”
“其实死亡并不痛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如何理解死亡,如何面对死亡。如果新生是死亡的开始,那么死亡也是新生的开始吧!死后我们会以一种我们无法知晓的状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没有生也没有死,只是暂时的状态转化,难道不是吗?”
……
朦朦胧胧中,思绪云集,又迅速一一抽一一离。一生的往事,转瞬即逝。她现在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反而心向往之。这感觉就像回家,就像在外面玩累的孩子,虽然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毕竟要回家了……她听见土层断裂的声音,听见爬虫在泥土里蠕一动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她想问:你们也要回家吗?
她逐渐弯曲身一体,把头埋在双膝,就像在母亲子一宫里的样子,平静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