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也许是在房子里闷得太久,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会没来由地砸东西、大哭大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阵心动,觉得全世界都在享受幸福,只有我,必须呆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们从不责怪我,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然后来安慰我。
“心情不好吗?”爸爸问我。
“是的,我恨!”我很狠地回答,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这样说了。
“恨谁?”爸爸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种怨恨是没来由的,随着年纪的增长,怨恨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爸爸平静地说,“孩子,你恨怨灵!”
“我恨怨灵?”我一阵茫然。我只是感觉深刻的怨恨,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我恨怨灵吗?我不知道。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你恨怨灵,是因为它,你才只能呆在这房子里的。你本来是不会恨任何人的,对世人你只有一一爱一一,可是怨灵恨你,它将恨传到你的心里,想要用恨来杀死你,你如果不将这种恨发泄一出来,最终会害死自己。”
不错,不错。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别人对我那么好我还会心生恨意,原来是怨灵!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怨灵,我就可以象个普通孩子一样上学、玩游戏,我就可以不必要求自己总是这么完美,我可以有缺点、有错误、可以被老师罚站……我可以享受一温一暖的人间岁月!
“爸爸,什么时候,我才能杀死怨灵?”我急不可耐。
爸爸说还不到时候。
对,还不到时候,因为我还不够强壮。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们全部都是在早晨太一陽一还没出来的时候出门,等到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见到一陽一光。
那天照例如此。
天黑了,爸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赶紧跑到门口等着迎接他。我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这么迎接他,固然是出于对他的一一爱一一,也有很大程度是为了在开门的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门开了。
往常爸爸都是飞快地走进门来,我只看见外面的世界在我面前一闪便不见了。
但那天,门开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
外面,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铺在地上,象绸缎般柔软。我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好象着了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book.sbkk8.coM
推开门的时候我有点胆怯,但是月光这么美丽,我无法阻挡这种诱一惑。
门大开了,风吹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芳一香,月光也仿佛在风里飘拂起来。我慢慢地、慢慢地迈出脚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这个只在书上和他们的谈话里认识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实地触一摸了!
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面空气中的什么——即使是一粒灰尘,我想它也是不同凡响的灰尘,因为那个世界是这样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这无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间,天空中不知为何突然涌来无数的黑云,珍珠也似的大月亮就被这些黑云掩盖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气中诱人的芳一香中,搀杂了一种味道,就象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梳妆盒在开启的一瞬间发出的味道,一种泛黄的岁月滋味。
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移来。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爸爸?”我不确定地喊。那应该是爸爸吧?我睁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蓦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深出一只手,一把攥一住我的手腕往外拖!
那只手冰冷彻骨,手上明明肌理丰厚,但那些肌肉却给人一种如同败絮的感觉,一点弹一一性一一也没有,我的手腕直接陷进这些肌肉里,好象在一直无穷无尽地陷进去,仿佛这手上的肌肉是无穷厚一般,然而又一点一温一度也没有,如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一温一度,如同没有生命的物质一样,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手,那么灵活生动。
而外面浓浓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质,黑得令人窒息,一丝光亮也没有,连屋内的光射一到外面,也立刻被泼天的黑暗吞没,一点痕迹也不剩。
巨大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脑子里疯狂地涌现着怨灵的面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杀死我了!我尖声狂叫起来,那种叫一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一毛一骨悚然,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惧堵在我的咽喉,我只有拼命尖一叫。
没有人救我。
我的心里冰凉一片:世界这么黑,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灵杀死了。book.sbkk8.cOm
那只手已经将我的半个身一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见了平生所见最怪异的情形:我看见自己的身一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半截身一体还在这边挣扎扭一动,并且在继续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点点磨挫我的身一体,一点点磨去。
其实那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以至于隐入黑暗的我的身一体连我自己也看不见。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我看见的就是自己在这样慢慢地消失,却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分明感觉到消失的身一体还存在,那只冰冷的手还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脱,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还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朝外面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不是对生命的绝望,竟象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还有……憎恨!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个一陰一冷的笑容,是嘲笑这个世界终于被黑暗吞没,同时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令我全身懒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这种思想就象眼泪一样从我脑海里某个地方伤感地渗出来,如同抓住我的那只手一样,绵一软无力,却又不可抗拒。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歌声雄壮有力,似乎是一群热血男儿正要出发征战,悲壮而铿锵,掷地有声。
歌声在我脑海里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种懒洋洋的郁闷和怨恨从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气,重得令心口发痛,无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泪。但恐惧却没有了。
黑暗还是一般的浓重,可是歌声却象一一一柄一一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开黑暗。
我手腕上那只手开始软弱地战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蓦的,歌声突然变得极其高昂,锋芒毕露,锐气一一逼一一人,竟然有灼人的热量从歌声的方向传来。只听得一阵劈啪之一声,一线微光在黑暗中显现,这光象针一般细小而尖利,一路刺来,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黑暗纷纷向两边退开。
那只手象蛇一样滑走了。
很快,云破月开,大好世界又奇迹般的呈现在我面前,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耳边只有野外的小虫子在欢快地鸣叫。
怨灵这一次虽然被吓跑了,却并没有放弃。它盘旋在屋子的周围,满腔怨愤源源不绝的产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树木都枯死,小动物都远远地逃开了。这片美丽的荒野,变得一片死寂荒凉,没有生命,没有快乐。我们的大屋就象一片荒凉之漠中的绿洲,在怨灵每日每夜不断的诅咒中矗一立着。
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都已经不上班了,还有几个平时常来往的族人,也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白天,怨灵无法长时间抵抗一陽一光和屋上的符咒,就远远地唱歌。
它的歌声极其凄怨,音调忽高忽低,象生锈的钢丝一样缠绕在空气中。歌声中有一种怪异的魔力,令人听了,只觉得天是灰色的,一陽一光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的关怀和善意都是虚伪的,快乐远不可及,只有眼泪是最好的。
到了夜里,它就变得强大,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发出叹息,叹息这样直接撞击在人的心上,大家都变得很衰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