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元年龄与我相仿,也是过命的朋友。我们从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玩,可以算是形影不离。
夏天,我们一起下河游泳、摸鱼捉虾。那一回,他给水草缠住了,上不来,喝了几口水,是我一路疯跑回去给他爸报信,他爸跳下河,游过去把他拖上来,倒提了双一腿,把水一逼一出来,才救了他的小命。所以,直到现在,他们家对我都非常客气。
我们两家虽然不同姓,可却是世一交一,上面好几辈关系都不错。他的太一奶一一奶一还在世的时候,跟着他的爷爷一奶一一奶一住一块儿,人很慈祥,我经常跟小元去她那儿玩。三间土墙的麦草房,她住着靠东的一间,进了屋,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混合了泥土、麦秸秆的味道。屋子不大,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箱子、柜子、衣物,该叠的叠,该放的放,虽是老太太的房间,不让人觉得脏,让人感觉舒服。她耳不聋,眼不花,也不糊涂,就是嘴里的牙齿没几颗了,满头银发。她的老式箱子里藏着不知多少好吃的,每次,我们一去,我跟小元一样,叫一声:“老太!”她笑着应了,“是二柱的孩子!”二柱是我爸的一乳一名,有时也说我爷爷的名字:“是玉启的孙子!”我就点点头。她打开箱子,拿点心之类的给我们吃。
小元常瞅着老太不在家的时候,溜进去,翻箱倒柜偷好吃的,我充当望风的角色。有一回,来不及逃了,两人钻到一床一底下,听老太太自言自语呢:“我的罐头怎么吃得这么快!”我们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元跟我说,他爷爷一奶一一奶一里屋的一床一底下,无论如何是不能去钻的,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跟我说,一床一底下有两座坟,以前盖房子的时候,盖在下面的。每年逢到节日,像中秋和春节,有人来上坟,就在屋后面烧纸钱。
我问他,他爷爷一奶一一奶一害怕吗?他说,一习一惯了就好了。
与老太相比,小元的一奶一一奶一就没得比了,才六十来岁,人没个人样,穿着上邋里邋遢,住的两间屋子,被破破烂烂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有时候,我们见到老太当着我们的面骂一娘一,跟以前的婆婆骂新媳妇差不多,小元一奶一一奶一一句话也不说,开始忙着收拾。老太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自己动手帮着收拾。
我跟小元都喜欢听故事,冬天就往小元老太那儿跑,还有小元爷爷一奶一一奶一他们,围着火炉说话,老太缝缝她的衣服之类的东西,爷爷“吧嗒吧嗒”一抽一烟袋。也有村上其他的老人过去串门,我爷爷一奶一一奶一也去,我一奶一一奶一跟小元老太就特别能聊得来。book.sbkk8.coM
我们就竖一起耳朵听他们讲以前的事情,我经常把那些故事、叙事的语言用进我的作文里,小学里作文一直很好,不能说与这个没有关系。
二
老太可不是普通的老太,乃是大户人家出身,相中了在她家做长工的小元的太爷爷。顶着父母的反对,硬是来到了这个一穷二白的破家庭,揭不开锅的时候,她把孩子一抱,去一娘一家,老爹老一娘一毕竟还是心疼闺女的,给点钱,给点粮食,给送回家去。
那么娇一弱的身一子骨,在丈夫的指导之下,踮着小脚,学会了农活,太爷爷心疼她,不让她做这些个粗活,只让她弄些吃的就行。这个大小一姐的厨房手艺没的说,那么样的粗茶淡饭在她手中出了花样,所以,穷苦人家出身的小元一奶一一奶一所做的饭菜,总是让老太看着闹心,不是老太太嫌贫一爱一富,就因为不能出花样,该粗的不粗,该细的不细,老太太觉得那些材料生生被糟蹋了。按着老太太的说法,女人就应该疼着自己的男人,男人劳累了一天了,让他吃得舒心,才能养好身一子骨。
大户人家的小一姐哪里烙过煎饼、烙过馍,老太太也是嫁过来之后才学的,婆婆稀罕她,不让她做,她是一爱一屋及乌,体谅婆婆。据说,她烙出来的玉米煎饼,二里地之外都闻得到香味,太爷爷那个胃才叫大,蹲在烙煎饼的地方,就着咸菜,吃了二十张煎饼,然后再去锄地。煎饼有多大?我回家不过吃两三个,饭量大一些的,也不过四五个,就已经很饱了。 这些个话都是小元太一奶一一奶一给我们讲的。 “我们这个姓,”她是指小元的姓,“我们这个姓不太好,人家不愿意跟我们做邻居,对对方不吉利。往上好几代,这个姓人员很旺,以前在杨场那个地方,每年都出了好几个进士,朝廷送喜报下来。后来一个算命的使了坏心,在埋葬我们不知道祖宗哪一代的时候,给弄错了风水,后来,家就败了。从杨场移过来,你知道为什么移过来?这是兄弟两个,哥哥一家害了瘟疫,哥哥嫂子死了,留下两个儿子,地啊、家产被叔叔婶婶占了去,小哥俩给赶出家门,流落到了这个地方,老祖宗的坟啊,现在也被修在了桥底下,这不好,知道吗?被人压着……”book.sbkk8.cOm
冬天的晚上,我仍然与小元去他老太家玩,老太还跟我一奶一一奶一说了一大堆的话,状态好着呢!不像九十几岁的人。临走的时候,老太让小元去墙拐角把夜壶给她提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经过小元老太的门口,看到墙上贴的白纸,心里一惊,不知谁去了。听人在那儿议论,小元的老太老了,一觉睡过去的,跟睡着了一个样,嘴角还挂着笑容呢!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死亡。 小元的成绩不好,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但,这不影响我们的友谊,闲暇的时候,我们仍然在一起玩。
小元的父亲向村里要了一块宅基地,在西面的打麦场上。
我读初中那会儿,家里拮据得要命,看着左邻右舍的一家家盖起了平房、楼房,我一妈一就着急,不太愿意我们兄弟两个去上学,一来可以减少家庭支出,另一方面,能像小元那样去厂子里打工,为家里赚点钱,当然也是为自己盖房子,结婚用。
偏偏小元的一妈一一妈一有点二百五,每次去我家串门,总是说:“我们家打算盖平房了。”真是火上浇油,把我一妈一急得够呛,好像家里的穷,都是因为我们上学的缘故。
小元的爸爸刚刚开始买盖房子用的沙子、水泥、砖头、钢筋等的时候,从赵二嫂那里就传出来话了,说,小元的那块宅基地不好。
别说,那块宅基地后面有一个小坟堆,青砖砌得,小的时候,我们都在那上面爬来爬去的,上面的青砖少了不少,听说原来是有一块墓碑立在墓前的,后来不知所踪了,反正,我们是从来没见过。据老人们说,墓里埋的是个两青年男一女,好像还与皇家沾了点亲戚。
想一想,与死人为邻,是大忌。
偏偏小元的爸爸不相信迷信,他的理论就是,人死如灯灭。谁人在他面前讲到鬼的故事,他说,让鬼出来给我看看。有知情者讲到小元的爸爸,说到了一些故事。
东洼地所埋的人,大都是夭折的孩子,或者是早逝的村人。在中国古老的鬼故事中就说到,这些未到寿终就寝的人死去了,天堂与地狱都不收,这些人的魂魄只能四处游荡,所以,才会出现了活着的人遇到鬼的事情,换句话说,人遇到的鬼,都属此类人的魂魄。
东洼地,大白天很少有人敢去干农活,更不要说晚上了。
小元爸爸年轻时候,被称为“鬼不怕”。生产队派他去东洼地看西瓜,他一个人抱着被子去了瓜棚,到了半夜时分,听到外面动静,像是拉扯瓜秧的声音,他出去看看没人,接连几次都是如此,他还是不怕,后来,听到小孩子吵吵嚷嚷的嬉闹声,他追过去大喊大叫:“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了!”他看到一些黑影钻进路边的草丛里,不见了。从那以后,对这一类东西,还是有些害怕的。不过,他从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