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骨皮
直忙到后半夜,病人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多亏送来得早。
忙完后,我和小赵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站在中央空调的风口下狂吹风,每个人的口罩摘下来都是湿的。
不过这么一忙倒让之前的一陰一郁一扫而光,我们说了会儿话,互相开了几个不入流的玩笑,朝一陽一升起。
“走喽,查完房,今儿的活儿就可以一交一差喽!”小赵吆喝着,我们戴上帽子,从急诊室鱼贯而出。
查房的时候遇上了那位晚间急救的老年病患,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老伴不在,护一士说出去买早饭去了,她本人则在睡眠中,体征很平稳。
我站在病一床一边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转身刚要走,手腕忽然给人拉住了。
“阿姨您醒啦!”我笑眯眯地转过身去。
老太太浑浊发黄的眼白死死地盯着我,她手上的力气大得不像话,把我手腕掐得生疼。一刹那,我像被这一对眼白给擒住了,额头冷汗密密麻麻,眼睛根本挪不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的眼珠子呢,上哪去了?!
“西寺坊65号,等你。”她声音嘶哑,说完这句话,扣在我手腕的力道一松,那只苍老的手软一软地垂了下去。
病房拉着遮光窗帘,昏暗的室内,她身下晕着一摊不祥的灰影,我定定地看了两秒,竟觉得那灰影是活的,像水渍一样漫开,朝我身上爬过来。
我逃一样地冲出她的病房,和她老伴撞了个满怀。book.sbkk8.coM
“哎哟,医生!”老人家倒灵活,伸手扶住我,“小心点呐!”他手里拎着粥和包子。
我急匆匆要走,却被老人家拉住:“医生,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他表情严肃,我不知道从这个老人的口中会听到什么,耳朵里隆隆地充一血,手脚冰凉。
“我老伴她最近热得有点咳嗽,但苦兮兮的中药她不一爱一喝,金银花茶也不喜欢,有没有药一性一不重,味道又好的,让她吃着看看?”他问。
我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道:“你去药房买点地骨皮,泡茶喝就行。”
老人家推门进去了,我不由自主顺着门缝往里张望了一眼,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床一上,我摸一摸脑门儿上的汗,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没有睁开。
“西寺坊65号!”苍老嘶哑的声音陡然在我脑海中响起,冷汗再次湿一透后背。
休息日我去墓园看望一奶一一奶一。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她面容清癯,嘴唇紧紧抿着。我仿佛看见她一见到我,抿成一条缝的嘴巴就笑得皱纹全堆在脸上,目光仔细地在我脸上端详,马上这笑容就收了起来,变成数落:最近怎么这样不一爱一惜身一体,黑眼圈这么严重!book.sbkk8.cOm
我当然没敢去西寺坊65号,但这个念头并没有就此从我脑子里消失。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那诡异的小女孩和老妇却在梦境中轮番出现,一陰一森森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几个诅咒般的字眼:西寺坊65号,等你。
到底是谁在等我?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一奶一一奶一,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最近过得不太顺,”我在看着一奶一一奶一的遗像,“但是你别太担心,我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前天医院里来了个老太太,总咳嗽,但她喝不惯金银花茶和枇杷膏的味道,我就把你以前喝的地骨皮告诉她了。”我喋喋不休地说话。
这些话我不乐意对朋友说,也没有亲密的恋人听我叨叨,唯一能听我说这些废话的,也就是一奶一一奶一了。我把一包地骨皮放在一奶一一奶一墓碑前:“你还记得每年入夏,就打发我去药房给您配地骨皮吗?今年的份儿,我也带来了。”
“一奶一一奶一,我最近觉得很累……”
我低下头,连日的一精一神紧张让我有点打飘,空无一人的墓园吹起一阵轻柔的风,像是一奶一一奶一的手慈祥地轻拍我的肩膀。风停了,我的肩膀还在被一温一柔地拍着,我站在墓碑前一动也不敢动,影子投影在大理石墓碑上。一奶一一奶一的遗像隐没在一陰一影中,竟显出一种一陰一惨惨的面容,她抿紧嘴唇,定定地望着我。
我影子的一侧肩膀上,伸出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没有头,没有身一体,只有这样一只孤零零的手用轻得不可思议的力道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膀,像是从地底伸出来的一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