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可惜,他们并未在兰若寺的古井打捞到聂小一姐的一尸一体;可喜,他们在兰若寺找到了聂小一姐的人,虽然苍白无力奄奄一息,但绝对是活生生的。
他们曾在兰若寺发现她的衣物不假,他们曾在兰若寺外听到她的哭声亦不假,只是她没有死。她一直躲着他们,等着她心目中的英雄回来找她,从此远走高飞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倘若等不到,她也再无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可见,未经世事的少女还是少看一些武侠言情小说为妙,免得误了终生。
英雄美人的一爱一情终究只是传说,柴米油盐蓬头垢面的婚姻才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宁采臣一直都看得很透彻,所以他之前才会有弃儒从商的打算,所以他之前才会有娶聂小一姐灵位的念头。
所幸此时,他没有必要再抱着灵位入洞房了,虽然聂小一姐——聂小倩算不上是国色天香,但也是眉清目秀,最起码,总好过一块硬一邦一邦的木头牌儿。
只是婚后的聂小倩一直神情恍惚,飘飘忽忽的,那漂亮的脸蛋,任凭怎么调养,也调不出一丝血色来,就连嘴唇也如他们初见那般苍白,嘴角还起了皮,就如一具即将干化的老一尸一。每到夜晚,宁采臣企图用自己的柔情一温一暖她时,她瘦骨嶙嶙的躯体就在他的怀里瑟瑟发一抖,似乎只要他一碰她,就会对她造成致命的伤害。
更令宁采臣不安的是,每日深夜,她都会悄悄起一床一,穿着寝衣,拿起一条白绫,飘到兰若寺。而宁采臣就如最初故事里的新郎一般,尾随在她身后,看着她孤魂野鬼一般在兰若寺游荡,然后把白绫挂在树枝上,站在井边发呆,直到天亮。
这令宁采臣怀疑,她或许早已死在了兰若寺的古井中,夜夜与他同一床一异梦的不过是她的幽魂残念。
这些事情,宁采臣本来是不在乎的。无论她是人是鬼他都不在乎。是人,当然更好,是鬼,似乎她也不会害他。他们一个是名誉被毁嫁不出去的富家千金,一个是贫穷落魄没人愿嫁的书生,两人各取所需罢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婚后在聂家呆得越久,他越是觉得心痛、惋惜,越来越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他在书房看过她做的画,读过她写的诗,一页一页地翻过她写的每日札记,他突然很想很想知道以前的聂小倩,到底是怎样玲珑剔透的妙女子。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得寸进尺,但他想改变,想把一切变得更好一点、更幸福一点。book.sbkk8.coM
他觉得,倘若她是鬼,她应该安详地离去,然后投胎转世到一个好人家,而不是这般孤零零地游荡;倘若她是人,她应该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接受他的关心和疼一爱一,对他笑,对他哭,哪怕像个泼妇一般打他骂他也好。
可她偏偏不是,她偏偏不人不鬼、不哭不笑、不言不语,木头人一般。为此,宁采臣想过很多办法,但无论是请和尚到兰若寺超度,还是让道士在家里做法;无论是喂她吃名医的昂贵药方,还是用民间的偏方,她始终行一尸一走肉,无动于衷。
到了后来,几近绝望的宁采臣竟然怀念起他们的初遇来,那时的她虽然俨然一副女鬼的样子,但起码会哭会骂,即便是鬼,也是活灵活现的女鬼。已经是聂家乘龙快婿的他,显然已经不需要靠要账维生,但他依旧莫名其妙地往返在那条要账的路上。他甚至希望自己就像那个聊斋故事里的新郎一般,有朝一日赫然发现老丈人家是一座荒坟,然后大梦初醒。
可惜宁采臣的生活不是梦境,是活生生的,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6.
聂小倩依旧夜夜游荡到兰若寺,宁采臣依旧夜夜尾随。
有一一夜,他望着她握着白绫一脸绝望的样子,实在是心疼,忍不住从废墟后出来,当时已经是冬天,一逼一人的寒气冻得他舌头都打了结:“一娘一、一娘一、一娘一……”
凄凉的月光下,久未开口的她突然悠然叹了口气,就如他们最初见面时那一般:“我什么时候成你一娘一了?!”book.sbkk8.cOm
“不是……我是要叫一娘一子的……”宁采臣小心翼翼地走到井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都过了这么久,难道一娘一子还想一心寻死?”
聂小倩惨戚戚地一笑,道:“你又尚未辜负我,我为何还要死?”
宁采臣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否则生生世世被你的冤魂纠缠不清。”
聂小倩定定地望着他,眼泪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结了冰。
那晚他们回家的路上,突然飘起了雪,将这夜色染成了一片纯情圣洁的白。宁采臣轻轻将聂小倩拥在怀里,说道:“忘了他吧。我会对你好的,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那种好。我会疼你照顾你,我会努力考取功名,令你扬眉吐气,无论你想要怎样的幸福,我都会努力给你。”
倘若是以前,宁采臣打死也不信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此刻,他只觉得这话还不够甜,不够腻,不够表达他那热切的心,不足以打动她那颗遗落在兰若寺的心。
那个雪夜到家后,聂小倩就患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在宁采臣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她的身一体康复得很快。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变得柔软红一润,甚至,她偶尔还会对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汪动人的柔情蜜一意。
幸福就这样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令宁采臣措手不及又欣喜若狂。他发奋读书,还约了蒲先生一同去考试,发誓即便是拼了一性一命,也要考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是这幸福的倾盆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科举考试的前几天,聂小倩说是要到市集为他扯上几尺上好的布料做件体面的衣服去参加考试,谁知这一去,竟到天黑还未回来。
宁采臣带着家仆在镇上四处寻找,可除了街道上那骇人听闻的通缉令和人心惶惶的百姓,就是不见聂小倩的身影。
宁采臣望着通缉令上的画像,心中愈加不安起来。最近官府刚刚清剿了盘踞在附近黑山上的天地会分舵,一些乱一党一余孽逃到了镇上,说不定就隐藏在人群里,说不定就将小倩掠去当了人质——聂家毕竟是有财有势的大户。
那天,聂小倩很晚才回来,她衣服凌一乱,绣花鞋上带着新泥,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神闪烁不定躲避着宁采臣质询的目光。
有家仆说,小一姐是从兰若寺的方向回来的。
宁采臣闻言心中一沉,平白添出几分恨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