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待迟迟吃过午饭,老道在小侄子身上放了一道三角黄符,便吩咐光头四道:“你去黄姓人家里劝那父母过来,最好还要带一些孩子生前用过的物件,比如衣物之类的。”光头四眼看着太一陽一将要偏西,不敢怠慢,急速又跳上了那辆老旧的凤凰牌,要奔邻村去。大哥过意不去,拦住光头四道:“还是我来吧,今天你也怪受累的了。”光头四大手一挥,说:“你还是在家看好孩子,要那人家拿些什么衣服物件来,我比你更懂。”大哥只好作罢。
邻村落水女一童家里父母听了光头四一番怨灵寻找替身的陈述,开始只当是扯淡,接着是愤怒,人死安息为大,哪能容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但是等光头四说到草堆上遇到的大眼布娃娃时,女一童母亲才挥泪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喊着“我可怜的娃呀,是做父母的对不起你啊……连帮你寻个一尸一都办不到……”等做父母的稍稍缓过神来,光头四善意安慰一番之后,才提出要带两人到家并带几件女一童生前穿过的衣物的请求。女一童父亲黯然神伤满脸泪痕喃喃道:“也罢,去送送罢,在孩子生前我们没有看管好她,明知丝儿(女一童生前名字)好玩,也不提防……最终导致我家丝儿惨死深潭,死后都不得安息抬胎……我们做父母的如何心不伤……一定要去送,总得为她找个归宿,不做孤魂野鬼……自丝儿去世,她的衣物我们也不留了……都拿到水边烧了,想着她在那边也好有衣服穿……谁知道她竟还没得安息……”那父母泣不成声,忍受着心中巨大伤痛,颤一抖着双手拿出了收藏在小木盒里的一把小巧可一爱一的木梳……
那天晚上的道场是在大哥家院子里摆开的。作法之前,光头四硬着头皮和老道工在白天趁着太一陽一还没下山,每人手持三支点着的檀木香(农村道工认为这样可以安魂驱邪,防止鬼魂附身)一起到河潭边上的灌木丛深处拾回了土灰色的诡秘的大眼布娃娃,它此时正和小木梳一起摆到了道台上。
女一童父母见到布娃娃,抱着又是一番声嘶力竭。为防遭到一陰一灵冲撞,那天晚上各家各户都按照老道工的吩咐早早关了门,各家小孩子也被母亲早早赶上了一床一盖好被子,他们只能又好奇又害怕地躲进父母的被窝里静静听着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传来的声响。夜晚九时许,老道工穿着一身黄色黑边大道袍,手持一把红线铜钱短剑,在道台前站着。各类瓜果生米等供品已经摆好,烛台上的火光把整个院子照红。光头四帮着把用白纸和竹篾扎的几个小孩、马、伞、车船、房子、还有一座拱桥等物品在道台上摆好,就等着女一童一陰一灵前来了。
说来也奇,一晚上小侄子好好的,还多吃了一些饭,不见有何反常行为,村里村外也一片安静,连村中几个常常吠夜的大黑狗这时也悄无声迹。直到子时来临,侄子从一床一上爬起来说是要去厕所。那时农村大多住泥房,还没像现在一样到处是楼上楼下开设卫生间的楼房,农村人上厕所只得带着几张净手纸甚至几根短竹篾便往屋侧的暗黑小土房里赶。眼看小土房离大院也不十分远,光头四和大哥按照老道的吩咐点了几支檀木香,各人身上装了一只三角黄符便打着手电,带着小侄子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恶臭的小土房。book.sbkk8.coM
谁知小侄子短裤都还没有拉下,三人衣角里的三角黄符便同时“哧”的一声冒起烟来,小侄子白眼一翻,脸色暗紫,口吐白沫,眼看要往臭水沟里倒下。两人早有准备,立刻拉紧一小侄子的手,便大呼着拼命拖着小侄子往道场上赶。老道听见大呼,铜钱短剑一挥,便在道台上抓了一把黄豆撒向台前空地,这时烛火大盛,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吾道进门来搜寻,护身护法随后跟。一把降魔神豆起,落在地下重千金。三教祖师来助我,撒豆成兵化归魂!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时院角一陰一风四起,烛火忽明忽暗,小侄子被两人连抱带拖地带到院中,这时只摊坐在地,透明的粘一液从他的口中不停流下,眼角挂着血渍,似笑非笑地用白多黑少的眼瞳盯着烛台看。女一童父母这时站在道台一角,开始时只是听老道工的吩咐不停地呼喊着女一童的名字,待得见到院中小侄子中邪的情状,却也害怕了,惊骇着干张口呼不出声来。
六
小侄子看到了烛台中的布娃娃和小木梳,抬头若有所思,爬起身来便要往道台上走,老道立刻剑指西方,念起安魂咒:“老君炉里走一番,脱胎换骨奔灵山。留下一身骨如灌木,安息堂内得安然。魂魄归兮魂魄归兮!”随着咒语,小侄子离道台越来越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紫红人影……眼看一个长发女一童人影将要离开小侄子的身一体飘进布娃娃里,那人影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小侄子的身一体里,眼神凌厉,怨气四起,盯着道台上几个小纸人呼道:“为什么要抛下我!我不走你们也别想安生!”
在怨气的作用下,小侄子的头发瞬间变为紫色,桌上的纸人娃娃也“噗”的一声着火了。老道大惊,本来这几个小纸人是要烧了好让女一童在一陰一间有几个玩伴,想不到竟重新引发了一陰一灵的怨气。老道立刻呼来众人牢牢压制住小侄,吩咐女一童父母大呼喊着女一童的名字。book.sbkk8.cOm
老道乘间一口咬破右手中指,闭着一口气,快速在一搓一热的左手掌心画了一条血符,按在小侄子的额头上,大声念咒:“领魂鸡来领魂鸡,你带亡人去归西。西天以上成佛道,永保家门代代吉!急急如律令!”小侄子身上的红色女一童人影再次淡淡泛起,大眼,长发,面容可一爱一,女一童的父母看到是自己宝贝女儿的身影,女儿生前撒娇怀中,在村里活泼奔跑的情景顿上心头,心头一阵刺痛,于是哭喊道:“丝儿,听道士的话,去罢去罢!别闹了!抱上你的布娃娃和小梳子,去吧!”说完大哭起来,不能自已。
缠绕在女一童身上的黑气渐渐淡了些,人影呆呆地盯着道台一角的父母,嘴唇合动,发出声音的却是小侄子:“一妈一妈一,我冷。”母亲心头又是一阵大痛,走过来拨一开众人压在小侄子身上的手,臂膀环抱着散发红光人影的小侄子,一抽一咽道:“一妈一懂。潭这么深,水这么冷,我们丝儿又还这么小,那天中午一口热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走了……如何会不冷啊!”“一妈一,他们游回去了,丢下我一个……”“一妈一知道,但那些大哥哥也怕啊……他们在村里陪你玩多么开心,他们沿着河潭打捞了好久好久……是潭里的小动物太喜欢我们的丝儿了,所以拉了你去……我们的丝儿要走了,要走了……”母亲边万分怜一爱一地轻声细语,边像惜日的夜晚一样有节奏地轻拍女儿的小背腰,安一抚一着她睡去……院子里一一夜死寂,大家都在回忆的感伤中……半睡半醒间,女一童人影的黑气渐渐散去,她洋洋半眯着眼,问:“一妈一,你会来吗?我怕……”“我家丝丝先去路上等着……像以前去外婆家过山路你总喜欢跑在前头的草丛里躲着等我到来一样……一妈一妈一迟早也会来的……丝丝先去躲着……”女一童闭上眼睛,嘴角留下甜甜的笑,最后一次撒娇喃呢道:“一妈一,我头发好乱了……”这个纯朴伟大,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发的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清泪长流,像往日女儿懒觉起一床一的某个早晨一样,在晨光铺满的小木窗边替女儿梳直睡得像小鸡窝一样的长发……只是此时她梳理的是一头淡淡的发影……
女一童的身影最终散去,只留下一缕飘进了大眼布娃娃的身一子里。女一童的父母满面泪痕地相互搀扶着,看着老道工口念咒语,拉着打纸伞的布娃娃走过了道台上竹扎的拱桥……她最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静听了一一夜动静的村妇们奔走一交一流着,把作法驱邪的过程添油加醋想象一番,有人说听到了鬼哭的声音,也有人说听到了阎王审判恶鬼的声音,甚至有人说看见了从屋顶飘下来的大罗神仙……只有当晚在场的人才知道,那只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生离死别的故事,它展现的是一份亲情的伟大与力量。
当然,邻村没有故事。人们只看见黄姓家人扛着众多纸人纸马,在老道工与牧鸭人光头四的指引下,为一个土灰色的布娃娃在河潭灌木丛边举行了一个传统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