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让这些人看扁,自甘为葛芸的替补,我要重新画一幅,比她的更好更棒,更完美。我天天找寻素材,枯燥乏味的生活乏善可陈,到处是无聊的人和事,直到见到画中的妇人,她哭得极度伤心,却懂得隐忍,巨大的悲痛还不能突破自尊的护栏,畸变成某种独特的情绪。我致力用画笔把这微妙的感觉一丝不漏地表现出来,用色彩,用线条,去捕捉一抽一象的感情。
也许是我太用功,太在意,眼睛终于吃不消了,肿胀,充一血,布满血丝,患上红眼病。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红通通像只兔子,心里却还是快活的,小小的病痛并不能让我心灰,参展的作业才是最重要的。我对着画布上渐渐画出轮廓的女人,小心地为她添加垂落的泪滴,一点一滴,半点马虎不得。
奇怪,眼泪是湿的,在画布上晕开了,浸透一大片。我慌忙找纸来擦,抢救我的画。女人的双眼并没停止落泪,眼窝里盛满了泪,断线珠子一样滑落。画布上的颜色被泪水搅成一一团一,红色,白色,蓝色,黑色,最后混成灰白色,一片浑沌。
怎么会这样?我望着手中的画笔不知所措,不过蘸了些最普通的颜料,却画出了真实的泪流。终于,眼泪停止了,却从眼角渗出一血来,哭久了,嗓子里会泣血,而眼睛呢,便有血泪。
“救命啊!快来人啊!”一一团一模糊的画布,独有一双泪血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肯眨,不肯闭,拼命要望透我一般。book.sbkk8.coM
同学闻声赶来,害怕传染,也不敢贸然闯入,胆怯地站在外面,喊:“是不是眼睛不舒服?要不要我们去找校医来?”
“我的画……”我感到眼睛一阵虚空,似乎少了什么,红肿消失了,疼痛减轻了,清凉爽一利。诡异的双眼终于合上,两行血泪挂在眼下,如两道深刻的伤痕。
同学终于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进来,看到我和我的画,吃惊地问:“咦,你怎么画了葛芸的一妈一一妈一?”
“什么?”我遮着自己的眼睛,惟恐传染了别人。
“你画中的人不是葛芸的一妈一一妈一吗?前几天她来学校给葛芸办退学手续,哭得可伤心了。”
我看不见,什么也没看见,画布上只剩下灰白的一片,没有任何颜色。同学见我无事,很快地退出去。我叫住她,惊惶地问:“你看到了葛芸的一妈一一妈一?”
“是呀,她一妈一一妈一曾经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可是眼睛患上怪病,不能再画,就一心培养女儿。”同学并不明白我所问的,兀自说着。“葛芸不能再画画,对她可是天大的打击,可怜她放弃自己的工作,一直给女儿陪读,就住在学校外的小破屋里。”我愣愣地望着灰白的画布,想起校门口见到的妇人,原来,那难以言传的感觉,只是一个辛酸的母亲放弃所有希望的悲苦与无奈。book.sbkk8.cOm
“等一等,你今天早上不是穿着一件黄色的衣服吗?”我问,心里已经凉透了。
“对呀,这不就是吗?你怎么了?”她害怕长时间的逗留,一抽一身走了。
我手中的画笔滑落到地上,点出一个灰白的圆点。在我眼里,她穿着一件灰白的衣,还有灰白的裤,一切都是灰白,包括外面的天空,云朵,花草……我的整个世界。
“哎呀,不好了!”门外喧嚷起来,有人噔噔爬上楼,宣告式地大嚷:“葛芸的一妈一一妈一过世了!”我木然地站起来,微微拉开门,看到同学们纷纷围在新闻发布者的周围,七嘴八舌地探问。
“刚才我和几个同学去看望葛芸,才知道她一妈一一妈一办完退学手续后就失去心智,躺在一床一上不动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瞪着眼睛,连睡觉也不肯闭眼。今天早上,她一妈一一妈一终于闭上眼睛,却也停止了呼吸。”有人同情葛芸的不幸,已经忍不出一抽一泣起来。我也想流泪,表达我的悲伤,更多的是后悔。可是,任凭我怎么挤弄眼睛,也没有半滴眼泪流一出,干涩如沙漠。
“呀!你们看她的眼睛!”有人无意间看到侧立在门缝后的我,尖声惊叫。我看到她们抱头逃散,见鬼般的惊惶。我扭头朝室内更衣镜一看,镜中人影憧憧,依稀是我,可是没有黑眼珠,只有两颗灰白的眼球嵌在眼眶里,如死鱼的白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