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上)
九妹家院子里有一颗枣树。很多年前,它只有擀面杖那么粗,现在,它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遮天蔽日。
那两间破屋子,竟然还没有倒下去,还在等着主人回来。
屋子里,挂着一张黑白照片,两个黑白的人,在黑边白底的相框里微微地笑着。那是九妹和猴小寒的结婚照,村里人帮他们照的。
很多年过去了,那照片已经泛黄。
还有一个老式的黑色梳妆台,上面镶嵌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那个梳妆台和镜子都太老了,落满了灰尘,镜子里的影像有些模糊。
角落里,房梁上,到处都是蜘蛛网。现在是冬天,那些蜘蛛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派荒凉。
离开九妹家,左转,走一百五十米,是一家小超市。很多年前,它叫门市部,又改成了小卖部,现在变成了小超市。
小超市的主人叫沙晃晃,今年四十岁。很多年前,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跟着猴小寒在村子里游荡。那情景刻在他的脑子里,历久弥新。因此,当他看见猴小寒的时候,一下就把他认了出来。
猴小寒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很客气地说:“你好,我买两包卫生纸,两斤白糖,一袋盐。”他说的还是普通话。
沙晃晃呆呆地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我买两包卫生纸,两斤白糖,一袋盐。”猴小寒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平静。
沙晃晃指了指货架。
猴小寒拿了东西,放下一百块钱,走了。呆了半晌,沙晃晃拿起那张钱,放到验钞机里验了一下,是真币,不是冥币。
竟然是真币。
猴小寒竟然回来了。他不是早已变成一具白骨了吗?
沙晃晃扭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
又是猴年小寒日。
这个世界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下子炸了锅。
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跑去九妹家查看情况。
猴小寒在扫院子。他把枯枝烂叶扫到一起,点上火,连同地上的荒草烧了起来。没有风,火势很小,一股青烟飘上一陰一郁的天空。
三十年过去了,猴小寒似乎并没有变老,只是干净了许多。他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皮鞋,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商场里的塑料模特。
猴小寒冲着那几个年轻人招了招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走进了院子。有人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一盆妖艳的花,鲜红如血。
院子里静极了,能听见枯草燃一烧的声音。
“你们都长大了。”猴小寒说。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开口。
猴小寒的目光慢慢地扫过他们的脸,又说:“你们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在村子里游荡,还记得吗?”book.sbkk8.coM
“你从哪里来?”有个年轻人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猴小寒想了想,说:“西边。”
西边是那个水坑。
一股寒意弥漫开来。
几个年轻人不敢再逗留,匆匆离开了。
晚上,沉寂了三十年的破屋子里有了亮光,还飘出一股炖白菜豆腐和地瓜烧的香气。很快,唢呐声响了起来,是一支欢庆的曲子,在以前的婚礼上经常能听见。
村子里幽静得怕人,狗都不敢叫。
这天晚上,吃过葱油饼和疙瘩汤,沙晃晃哄儿子睡觉。他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大班,好奇心很重,喜欢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沙晃晃给他讲《聊斋》。
儿子用被子蒙住脑袋,仔细地听。
沙晃晃一边回忆电视剧里的情节,一边说:“有一窝狐狸,经过很多年的修炼,变成了人的模样。他们住在几间荒废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在院子的桃树下摆上一壶酒,喝酒弹曲……”
“是枣树。”儿子突然说。
“什么?”沙晃晃一时没回过神。
“是枣树。”儿子又重复了一遍。
沙晃晃仔细一琢磨,明白了,儿子说的是九妹家院子里那棵枣树。他蓦地坐起身来,竖一起耳朵,听见从西边传来一阵阵唢呐声。
沙晃晃半天没说话。
“爸爸,那个人是狐狸变的吗?”儿子问。
“哪个人?”
儿子想了想,说:“猴什么寒。”
这件事传得很快,连小孩子也知道了。
沙晃晃咧嘴笑了一下,说:“他不是狐狸变的。”
儿子皱着眉头问:“那他是从哪儿来的?”
沙晃晃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不吉利的影像:一个黑白的人,在黑边白底的相框里微微地笑着。
“他是从西边来的。”沙晃晃轻轻地说。
“西边?是那个水坑吗?”儿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沙晃晃竟然被儿子这句话吓得抖了一下。book.sbkk8.cOm
“不,是水坑西边。”说着说着,沙晃晃就迷糊了。在暗淡的夜色里,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儿子的眼皮一点点地耷一拉下去。睡着之前,他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语速很快,听不太真切。
沙晃晃轻轻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突然,儿子打了个哆嗦,开口说话了:“沙晃晃。”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字正腔圆,无比清晰。
沙晃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
儿子又说:“你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在村子里游荡,还记得吗?”他说的还是普通话。平时,他只有在幼儿园里才说普通话,在家里都是说方言。
沙晃晃第一次听见儿子说梦话,而且说的是死人说过的话,心里有些发瘆。他打开一一床一一头灯,盯着儿子的脸。
儿子半闭着眼睛,处在半梦半醒半一陰一半一陽一之际。
沙晃晃甚至怀疑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儿子的身一体里,也就是说,现在的儿子很有可能是一个陌生的成年人。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儿子的胳膊,又迅速地缩回来。
儿子醒了,怔怔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沙晃晃轻轻地问。
“我没说话。”儿子用方言回答。
“你刚才做梦了?”沙晃晃又问。
“我忘了。”
“没事了,睡吧。”
儿子又闭上了眼睛。
沙晃晃关上灯,心想:也许是儿子白天听到了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意识地说了出来。他又看了儿子几眼,终于闭上了眼睛。
沙晃晃睡不着,总觉得今天晚上有点怪。他的脑子里不时闪过一幅幅画面:水坑、白骨、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枣树……该不会真有什么晦气的东西吧?他不放心,又一次打开一一床一一头灯,盯着儿子看。
儿子睡得很香甜。
沙晃晃不再多想,关上灯,慢慢地躺了下来。半夜,他被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打开灯,一睁眼,看见儿子直撅撅地站在一一床一一上,眼神有些呆滞。
“你干什么?”沙晃晃扑棱一下坐了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到,那不是儿子的眼神,而是一个成年人的眼神,三十年前猴小寒的眼神!
儿子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说:“爸爸,我要尿尿。”
儿子说的是普通话,他显露出来了!
沙晃晃的后背发凉了,小心地说:“我带你去。”平时,他都说“爸爸带你去”,这会儿改了口,说明他心里已经不信任儿子了。
儿子站在一一床一一上没有动。
沙晃晃抱起了他。他感觉儿子的身一体有点冷,而且硬一邦一邦的,缺乏小孩子应有的一温一度和柔一性一。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到了厕所,儿子只尿了一点。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尿。
沙晃晃一点都没尿,吓回去了。
回到一一床一一上,儿子很快又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过了很长时间,沙晃晃才一点点松一弛下来。他关上灯,再一次躺了下来。
黑夜静极了,只有西边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叫,那叫一声里充满了惊恐,它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沙晃晃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那具白骨其实是九妹,不是猴小寒。
黑暗中,儿子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被子底下,竟然看不出一点凸起,仿佛没有质感的魂儿,十分古怪。
沙晃晃的眉头越皱越紧了。